《润玉天帝纪事之观海策》苏鸩

37、第 37 章

　　【翳海重明】
　　（九）
　　润玉本在等苍钧确认重明鸟身份，忽然捂着肋下退了两步，扶着椅子坐下，血很快就从指缝中渗了出来。苍钧吃了一惊，伸手便要去扶他，却被润玉挡住，此时他眉头紧皱、面色苍白，显然是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陛下可是方才制服灵禄郡王时牵动了旧伤？”苍钧急道，“属下这就召岐黄仙官来！”
　　“不必。”润玉闭目调息了一会儿，伤口的血已渐渐止住，再略施法术掩去衣服上的血迹，到像无事发生过。
　　可苍钧却看得心惊，在西海与银鼍王一战留下的旧伤虽然严重，但取得流洲金水双灵后已愈合不少，返回天界再经医官诊治、辅以上品灵药和精纯灵气调养，已经基本痊愈，如今伤口竟毫无征兆的再次崩裂，实在离奇。
　　灵禄郡王虽然修为高强，却还不至于难应付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而润玉痛觉衰退，能让他都觉得难以忍耐，想必已经与当初受伤之时差不太多。
　　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制伏灵禄郡王时弄出来的。
　　西海一战远超预想，不管是银鼍王之乱，还是重新封印海底火泉，都不该由天帝亲身上阵，可当时也容不得他们返回天界再从长计议，苍钧心里其实一直有个隐忧，只是苦于不能问出口，而润玉深谙帝道，也绝不会透露任何关于他身体状况的讯息。
　　可如今是再不能等了。
　　苍钧略作斟酌，正要开口却发现润玉正看着他，心里登时便一凉，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润玉向树精道：“近日墨烬可有消息传予你们？”
　　树精忙道：“回禀陛下，并无消息传回。”
　　润玉也未多言，只看着那树精，看到他头皮发麻才收回视线。沏了一盏茶，润玉随口问道：“昔年先花神回归鸿蒙之时，树老应该也在花界吧？”
　　树精不明所以，答道：“老朽奉命驻守天虞山，看顾南次三山初生的草木精灵，先花神走得突然，来不及返回花界拜别先主，实乃老朽生平憾事。”
　　润玉道：“树老可还记得当时是何人通报先花神死讯？”
　　树精叹道：“花神仙逝，万芳皆枯，十载萧瑟，草木同悲。何需有人通报……”说完又觉诧异，不知天帝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些旧事，但君心莫测，不可妄自揣度，只能藏在腹中作罢。
　　润玉见他欲言又止，笑道：“花界的事，自然还是你们更清楚些，现下花神不在本座身边，有些疑惑只能请教树老了。”
　　树精忙躬身一礼：“为陛下分忧本就是我等份内之事，‘请教’二字实在愧不敢当。”
　　润玉笑了笑，不再说话，只看着手中茶盏若有所思。
　　气氛就这么静了一霎，明明只是极短的时间，却有种莫名的凝滞让场中众人如芒刺在背。
　　所幸润玉并没有让这种凝滞持续太久，他召来一名银甲近卫，赐下信令，上有铭文金印浮动，润玉道：“你持本座手谕，往青丘国责问涂山灵祁，今日之事须给本座一个说法，若有推诿，可直接调动南天巡将陈兵青丘王庭。”
　　那近卫接过信令，化去银锏与一身铠甲，竟是个领了文职的星君，此时拜礼而去，倒是看不出方才一身肃杀之气了。

　　此间事了，润玉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看着那盏炉火若有所思。树精倒是有些焦虑，只因海市漂浮于海上，本就无根无定，有时候甚至会突然消失，而现在海市失去灵禄郡王留在暗市的法力支撑，已经快要化作泡沫。以天帝的力量自然可以扭转浮光蜃楼，强行稳固海市，只是那样一来此地的龙息就难以隐藏了。
　　虽顾虑重重，可这种事总不该轮到树精来说，于是他只得频频看向苍钧，苍钧身为御殿将军，自然也不是没觉察到海市即将消散，只是他已熟知润玉的习惯，此时定是在思考一些不便被打扰的事。
　　大厅角落里有一些墙面开始渗水，被海水浸湿的墙体很快冒出大片浮沫，这些浮沫越是沸腾，墙体就越是透明，显然是坚持不了太久了，苍钧见状只好命人将那只重明鸟和赤羽鹭鹤带过来。
　　“陛下，这些幼鸟是否派人将它们送回家乡去？”
　　润玉看了一眼那些鸟儿，六只赤羽鹭鹤本就是雏鸟形态，重明鸟被拔出封魂咒后也化作原形，此时正被翮护在怀中，可他本也是强行化形的样子，腰间还有取下化灵石的血红伤口，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护住重明鸟和六只雏鸟的样子。
　　润玉颇觉有趣：“你与他认识？”
　　翮看了一眼重明鸟，忙点点头。
　　润玉道：“你们家在何处？我派人送你们回去。”
　　“姮……姮……”
　　“姮陵岛？”
　　翮的舌头还未痊愈，说话仍是艰难，但润玉已经知道这个地方，他指着怀里的重明鸟又问：“你与他都住在一个岛上？”
　　翮又点点头。
　　“原来如此。”润玉对苍钧道，“带上他们，先转道姮陵岛，途中不许外人接触。”
　　苍钧心下了然，领命后便遣了亲卫去安排，他自己则亲自去清除了与灵禄郡王交战的痕迹。
　　润玉看着缩在角落的山膏和几只小妖，略作沉吟：“让他们……”
　　“灭口！”话声未落就被苍钧打断，就近两名亲卫手起刀落，小妖瞬间毙命。
　　这变故不过瞬息之间，连润玉都吃了一惊，他将手中茶杯放下，却未发作。
　　苍钧自知逾矩，忙跪地请罪：“这些小妖离开海市便难以控制，此行已惊动青丘狐族，决不可让他们说出不该说的事，还请陛下责罚！”
　　这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若只是灵禄郡王之事倒也无妨，即使泄露天帝行踪也不算大事，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润玉旧伤复发，若泄露出去，能否威慑青丘国主给出真相就成了未知。场中之人树精是墨烬亲信，自然可信，赤羽鹭鹤被强行化作人形，自身并无修为，略施法术就可摸去部分记忆，唯独这些暗市里的小妖最不可控，他们常年混迹海市，已多少有些修为，又在灵禄郡王手下做事，难保狐族不会在他们身上留下什么后手，若施法抹除记忆则难保留下痕迹，这些小妖早已作恶多年，直接灭口的确最为方便。
　　润玉沉默了一会儿，挥手命他退下，一行往海市消失处离去。

　　从羽民之滨出南海，经讙朱国往东南三千里可到姮陵岛。据说此岛为月宫姮娥陨落之处，曾有无数倾慕者前来悼念，留下许多珍宝灵石滋养岛上生灵，是以姮陵岛也曾盛极一时。只是这种繁荣仅以姮娥陨落为始，终究不过短暂一瞬，在广袤南海连名字都无法留下，最后也不过是翼渺洲一处边缘小岛罢了。
　　可谁也想不到姮陵岛竟衰败至此。
　　从古渡口上岸，本应繁华的互市已经不复存在，剩下些残垣断壁能隐约看出当年颇具规模的鸟族集市。翮与另外几只赤羽鹭鹤历经变故归家竟也不见喜悦，只是如常踏上废弃的石板路，熟练的绕过几个粗浅平庸的阵法，往姮陵岛更深处走去。
　　这一切润玉看在眼里不能说不惊讶，他上一次与鸟族打交道还是跟翼缈洲的隐雀部族，当时他在天界需避开太微耳目，在翼缈洲需避开穗禾耳目，与隐雀会面有时也会转道南海水路，自万里碧空驾云而过，偶尔也会瞥见海面零星散落的海岛，以龙之目力，岛上耕种捕猎嫁娶互市皆清晰可见，各岛上都有护岛阵法，有些甚至还颇具规模。
　　如今不过短短数百年，竟然萧条到如此光景，想来依附魔界非但不能使鸟族繁荣，反而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维持不了。
　　一路走来鲜少有鸟族出没，偶尔有些觅食的鹭鹤也只是未开灵智的普通鸟类，偌大岛屿竟连鸟族巡逻兵都没有，实在有些蹊跷。
　　这萧条景象一直延续到赤羽鹭鹤王城外围。
　　可说是王城，也与润玉记忆中的样子差了太多。
　　赤羽鹭鹤喜水，王城为岛中心一处淡水湖泊，修成人形的鸟族便围湖而居。这湖心连通地底，据说是当年姮娥沉棺之处，仙人陨灭后不存尸骨，是以棺中仅有姮娥生前之物和一些法器灵宝随葬，后有倾慕者吊唁姮娥，往湖中投入大量灵石，无数堆积后竟造就此处奇景，湖泊不受海水侵蚀，成为难得一见的海中湖，其灵气充沛，不仅能维持护岛大阵的运转，还能供给赤羽鹭鹤一族修行。
　　润玉一行外人，带着几只赤羽鹭鹤的幼鸟来到王城中心也无人问津，整个部族仿佛毫无屏障一般，没有守卫，也没有修为大成者，一眼望去只有稀稀落落几处窝棚，坐在墙角的老人、面黄肌瘦的女子，和几只瘦弱得看不出毛色的赤羽鹭鹤幼鸟。
　　——跟艳丽少年翮一比，竟像是另外一个种族。

　　翮跌跌撞撞的穿过几处房屋，找到一间草庐外，冲着那屋子啼叫两声，不多时便迎出一对中年男女，看样子也是有修为的鸟族，只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完全不像是寻常精怪应有的模样。
　　那对男女看起来应是翮的父母，见到孩子归来却并无半分喜色，反而一脸怪异，似乎有什么不能付诸于口的事。
　　这奇怪的一家子也没几句话，翮被剪去舌头，只能发出简单的鸟类啼叫，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交流了些什么，最后还是那女子看到翮被切断的舌根才露出一丝不忍，又转头哀求那男子，男子却无动于衷，最后竟将翮推出家门。
　　历劫归来不仅不被父母接纳，还被赶出家门，翮似乎也不是很难过，只看了看那对夫妻便离开了，他走到润玉跟前一拜，连比带划的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润玉却看懂了，点头道：“你去罢。”
　　翮带着六只赤羽鹭鹤幼鸟往别处屋舍去了。
　　苍钧对先前润玉旧伤复发之事甚是在意，虽已施法抹除了这些赤羽鹭鹤的部分记忆，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找到蛛丝马迹，他正要有所动作，润玉道：“此地鸟族没落，家中有资质上佳的幼鸟也不会送去修行，而是高价售予暗市采货人，暗市的规矩则是‘商品’不能擅自返回原地，否则家中亲人会被尽数清剿，翮的父母不敢收留他，另外那几只幼鸟的家中自然也不敢收留，他唯一可行之法是找到族长求情，或能继续留在岛上生活。”
　　他没说出口的是，姮陵岛连守卫都没有，目之所及大多是老弱妇孺，仅有的几名男子也不像是能抵御外敌的样子，恐怕这座岛早已被翼缈洲放弃，族长即便还在岛上，估计也管不上什么事了。
　　不过现在灵禄郡王已被诛杀，狐族自顾不暇，应当也无力再管唱宝会丢失了哪些货物。
　　更何况真正算得上“丢失”的，也只有那只重明鸟而已。

　　如今这只鸟也是赤羽鹭鹤被抹除的记忆之一。
　　它被润玉破除封魂咒后一直在昏迷，强行化作青鸾对它来说损耗不小，如今回到姮陵岛吸收了海中湖的灵气也不见清醒，倒是此时觉察到翮的离开，竟醒转了过来。
　　重明幼鸟的原型不如青鸾那般光鲜，灰白相间的绒毛蓬开体型，勉强能遮住下面枯瘦的骨架，尾翼的位置稀稀落落长了几根硬羽昭示着这只鸟正在逐渐蜕变为成鸟的阶段。
　　鸟族若是能开灵智，此时应当能化作幼童的模样便于吸收灵气，家中也会给予大量灵物喂养，甚至请族中大能教导修行——这只重明鸟显然落魄得很，它看起来跟开不了灵窍的落毛鸡差不多。
　　连苍钧都无法将它跟镇守南海极渊的、只在传说中存在的、无数中二小仙仰慕的南溟帝君联想在一起。
　　——哪个仙家子弟没有幻想过自己一人一剑远离繁华，驻守在蛮荒极恶之地斩杀大妖，脚踩妖兽头颅、手执三尺青锋，血染战袍，能倾诉的朋友只有手中长剑呢？
　　——这种无敌的孤独，孤独的无敌。

　　都在重明鸟一开口荡然无存。
　　“你们是谁？我朋友呢？”这声音简直无法用难听来形容，夜里尸鹫诱出僵尸吞食腐骨的啼叫也不过如此。
　　苍钧面露诧异：“陛下，它似乎……”
　　“这只重明鸟八成是废了，还是让我吃了吧！”打断的人是沉渊，踏上姮陵岛之前润玉为掩藏凶兽气息将它化作青金印上的镇兽，此时竟是强行突破禁锢冲了出来，也幸得此地人烟稀少，又有湖边芦草遮掩，这才没被人发现。
　　润玉适时捏住沉渊后颈，他刚冲破禁制，还是镇兽的模样，拎在手里跟只小猫差不多。也不管他张牙舞爪扭曲反抗，润玉收紧他脖子上的缚妖索，连声音带嘴巴一并解决，他对重明鸟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家人？”
　　重明鸟死死盯住沉渊：“那是饕餮吗？”
　　润玉道：“你认识饕餮？”
　　重明鸟道：“我爹曾经提起过这种妖怪。”它一脸警戒，似乎准备等沉渊一挣脱就去啄开他的脑袋。
　　润玉看了看苍钧，普通精灵被族人耳提面命躲避凶兽，能认出饕餮并不奇怪，只是沉渊还是镇印兽的模样，润玉亲手设下的禁制哪能轻易摆脱，此时竟被这只长得像落毛鸡的重明鸟给认出来。
　　“是重瞳。”苍钧道，“一般只有成鸟才会生出重瞳，修为至灵仙境可辨识一切妖魔邪祟。它的确是重明鸟，只是……”
　　只是身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外形修为皆与普通鸟族无异。
　　“它身上可有什么封印禁制？”润玉问道。
　　苍钧摇头：“并无。狐族的封魂咒也不像是会有这类遗患，恐怕需往翼缈洲鸟族藏经库找找原因。”

　　落毛鸡虽然听不懂“重明鸟”，但他们对话中流露出的“落毛鸡”它总是能觉察到的，登时就有些怒了。
　　“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吾乃姮陵岛守将！速速报上名来！”
　　喊话威风凛凛，配上尸鹫难听的嗓音也算得上颇为震撼，然而海风吹动灰白绒毛，最长的一根也不过润玉膝盖那么高。
　　静了一会儿。
　　润玉道：“不是我先问你的名字吗？”
　　落毛鸡：“现在是本将在盘问你们！”
　　润玉：“堂堂姮陵岛守将竟然是无名之辈。”
　　落毛鸡怒道：“你们听好了！本将名为镜枭，乃灵鹫台传人，你们为何跟凶兽饕餮在一起？又和操控海市的狐族有什么关系！”
　　“灵鹫台？”润玉奇道，“你是巡海尸鹫？”
　　这只名为“镜枭”的落毛鸡似乎有被冒犯到，怪叫一声：“我是红鴖！红鴖！只是拜入灵鹫台修行而已！我家一直都是住在姮陵岛的红鴖族，世代都是这里的守将！”
　　这话一出，空气里又是一阵迷之沉默。
　　原来，这是一只出身在姮陵岛、与赤羽鹭鹤一起长大、拜入巡海尸鹫门下、长得像落毛鸡、开口一股尸鹫口音、自以为是红鴖的重明鸟，它满腔赤诚，以守护岛上居民为己任，最后被狐族抓走打扮成青鸾拍卖。
　　这经历简直不能用“一波三折”来形容，说“波澜壮阔”怕是都有些辱没了。

　　润玉看了它一会儿，忽然笑了。
　　他若想让人如沐春风，自是云霁扶光、微风自来，三千异景不及容颜一悦。
　　旁边那位鸟生看似跌宕起伏、实际上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镜枭简直看得一愣一愣的。
　　润玉取出一只玉瓶，拔开瓶塞瞬间异香扑鼻，旁人闻了那香味只觉有些冷香，倒也无其他感觉，唯独镜枭一双圆眼死死盯着瓶口，简直连魂儿都要被吸进玉瓶里去。
　　润玉道，“你我有缘相识，我却暂时不便告知你我的名字，这个就当做赔罪吧。”
　　说完将玉瓶递给镜枭，见它看得目不转睛，还忍不住左右晃动逗弄了一下。
　　“想要吗？”润玉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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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红鴖：古书上的红嘴翠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