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天帝纪事之观海策》苏鸩

3、第 3 章

　　（三）
　　花界还是那个花界。景色怡人，繁花似锦。
　　虽然花界早已被并入天界，但水镜仍在那里尽职尽责的保护花界精灵，将花界和外界分隔为两个不易进出的世界。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天帝并没有撤掉水镜，即使花界现在已有了新的花神。
　　龙驾云辇停在水镜外，岐黄仙官正在为润玉医治脚上的伤口。
　　应龙之身自愈力极强，润玉又精通疗愈法术，此时竟唤了岐黄仙官来医治，实在是让随行诸人颇感意外。
　　然而最意外的还是岐黄仙官。等到直面那处伤口，才发现根本不是皮外伤，小腿处分明是被咬下一块血肉，伤口处覆盖了薄冰止血，但若照寻常方法医治定然是不行的，少不得要先剔除被饕餮侵染的部分血肉，再将断裂的筋脉和创口重新缝合。
　　岐黄仙官抬头看了一眼润玉，见他支着额头正在小憩，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先禀告一声再动手，但又想既然召了他来医治，必定也是心里有数的，总不会堂堂天帝还惧怕这皮肉之痛。于是也不作多想，手上以灵力护住断裂的筋脉，剔除坏死、快速将其接驳，再将创口缝合。
　　这一番处理又快又稳，岐黄仙官的手段自然是没得说，但他此时却不得不擦了擦头上的汗，其实更复杂的疑难杂症他也见过不知多少，但是这种切肤之痛的外伤，天帝竟然没有半点不适的反应，实在是定力惊人。
　　仙官一边暗中感叹，一边取出外敷的昊元复灵膏。
　　这也是润玉要求的，昊元复灵膏顾名思义，采昊元草制成，没别的特色，就是对外伤愈合有奇效，缺点是沾血极痛。曾有仙家打趣，如果被人捅了一刀后用这昊元复灵膏来治伤，那跟再捅一刀也没多大区别。
　　岐黄仙官犹豫了一下，心想陛下既然要求用这种药，自然是为了尽快愈合，虽然痛些，想必也能忍得住。
　　于是也不再多想，将昊元复灵膏敷于创口上，可他见润玉竟无丝毫疼痛反应，仍然保持小憩的姿势，这才觉得有些奇怪，须知痛楚这东西，虽能因人的心志而忍耐，甚至也有刮骨而笑谈之人，但肌理变化和身体反应却是做不得假的。
　　岐黄仙官心里咯噔一下，冒出一个猜想，却不知该不该说，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他迅速包扎好伤口，见润玉还在休息，也不敢多话，提着药箱就退出云辇。
　　刚一踏出车舆，就有一道阴沉的目光落在背上，岐黄仙官一惊，回头一看果然是御殿将军苍钧。
　　“仙官诊治完毕，想必已知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岐黄仙官忙不迭应下，他久居天界，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正要退下，忽然又觉身为医者，若完全视而不见，又有何颜面再行医？
　　于是咬牙上前对苍钧道：“恕小仙直言，陛下似乎五感缺失，对痛觉几无反应，目前虽不知视、闻、味、声是否有碍，但此事绝不可轻忽，五识受损，轻则有损修为，重则折损仙寿，若与人交战，更会影响判断，后果不堪设想。将军常伴君侧，还请多加注意！”
　　苍钧越听脸色越是难看，看了一眼云辇，对岐黄仙官道：“此事本将自会注意，还请仙官守口如瓶，切勿让他人知晓。”
　　岐黄仙官连忙应下，告罪之后便返回天界。

　　不远处被捆住嘴巴的饕餮正蹲在一旁，两眼发光的看着白念和小银鼍，若不是捆妖索捆得牢实，大约口水都能流出来。
　　苍钧握紧拳头，手中长戟化作钢鞭，仔细研究了一下打在哪里才不会把它打死。
　　饕餮察觉到不太友好的目光，猛的回头看见苍钧正走过来，心中警铃大作，腹中立刻发出古怪的声音，又连忙用神识向润玉求救。
　　“苍钧。”
　　润玉果然已经醒来，苍钧只好收了鞭子，恭立于车外。许是有话要说，润玉命他入内，又设下结界。
　　“你派人去查一下，银鼍龙虽少有，却不是什么登道成仙的良药，獓狠从三危山追到洞庭湖，总不会是为了一口吃食。”
　　“是。”苍钧连忙应下。
　　此时车内光线尚佳，大约是刚从浅睡中醒来，润玉并没有平时那般端正严肃，反而背靠椅垫，有些疲惫慵懒。
　　“若无处着手，可多加留意洞庭君。”
　　听到这句，苍钧才略微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又觉濂壶或许真的是个突破口，毕竟他生于洞庭湖不知多少岁月，一草一木都难以瞒过他的耳目，更何况是来自外海的银鼍龙。
　　待他领命后，润玉又道：“那只饕餮有些蹊跷，身为凶兽，却有神皇赐名，也正因如此，机缘巧合之下与我立下血契，你稍后带他去花界取离离草，若他有异动，可就地格杀，但需留下元神，或有用处。”说完，将御魂鼎交予苍钧手中。
　　苍钧领命接过：“陛下不去花界吗？”
　　润玉道：“不去了，若见到花神，反而麻烦。”
　　苍钧似想起什么不太好的事，连忙点头应下，又去牵了饕餮往水镜里去。
　　饕餮一边被拖着走一边骂骂咧咧，奈何嘴被捆住也发不出什么声音，路过云辇时润玉忽然道：“你若想做条狗，大可保持这幅模样。”
　　他不说还好，一说饕餮反而开始激动，被捆住的的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就差在地上打滚。
　　大约他们立下血契，神识内仍能交谈，润玉冷哼了一声：“果然贪得无厌，既然吞噬獓狠都不能让你恢复人形，那还是继续做狗吧。”
　　饕餮又是一阵呜咽，最后还是不得不妥协，一道青光闪过，化作人形，看起来也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只是披头散发，身裹兽皮，与蛮荒野人无异。
　　润玉大概也觉这幅样子有碍观瞻，取云雾幻化出衣服扔到饕餮头上，又将方才捆住嘴巴的捆妖索化作一个项圈，套在他的脖子上，这样即使被他吞吃了什么东西，若无许可，也不能咽入腹中。
　　饕餮自然不肯，正要破口大闹，忽听润玉对苍钧道：“他叫沉渊，若在花界内伤人，可直接杀了，无需请示本座。”立马就闭嘴。
　　苍钧看了一眼这名为沉渊的凶兽，向润玉施礼后便领命去了。

　　此时天光正好，风起樱落，水镜外虽是普通的人间风光，但隔着一道难以察觉的结界，里面便是繁花似锦的花界。
　　润玉活动了一下左脚，见并无不适，便走下云辇。远远的见了白念正在与小鼍龙玩耍，也未召他们过来，只找了一处阳光正好的地方，设下桌椅茶具，坐下来为自己沏了一壶茶。
　　自天魔大战后，他少有悠闲的时候，仔细想来，最忙碌的大约是炼化穷奇后的那段时间。那时他身为天帝以身犯禁，又下罪己诏，致使六界物议沸腾，各领主蠢蠢欲动，而炼化穷奇在体内留下重创，加之政务繁重，内忧外患，那段时日可说是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但现在也算不上清闲。钩吾山地动，跑出不少妖兽，这些上古山川灵脉，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先有饕餮沉渊，后有三危山獓狠，尚未显露踪迹的也不知还有多少。
　　总之做天帝大概是不可能清闲了。
　　一盏茶后，果然这片刻的清闲也不再有。
　　水镜内有人化光而出，落于不远处，人还未至，已有香味先到，这香气清幽独特，深悠沁心，似远忽近。
　　着意不可闻，香在无心处。
　　待人走近了，方见一年轻男子，穿夜绿素锦的鹤氅，与枝绿竖纹的衣裳，本是沉稳端方的颜色，却胜过满山百花齐放。
　　越是接近，越觉香味飘忽，可谓薄秋风而香盈十步，汛皓露则花飞九畹。就连远处没心没肺的白念，围到这香味都抬头四处张望，见到来者是这名男子，又恍然大悟的继续去跟鼍龙玩耍。
　　但润玉偏偏不为所动。
　　那男子似叹了口气，行大礼道：“陛下安好。”
　　润玉回过头，有些意外又觉并不意外，便示意他入座：“本座差人去取些离离草，想必是惊动兰君了？”
　　这男子便是新任的花神墨烬，真身是一株素冠荷鼎，隐于符禺山飞鸣谷已不知多少年，却在数百年前与天帝相识之后请渡上神劫，出任花神，统领群芳。
　　新的花神身为男子，如何与天帝相识，如何步入红尘，大约有几箱子话本在姻缘府广泛流传。
　　但花界确实需要一位花神主持大局，先花神之女锦觅死于天帝魔尊之手已有数百年，诸位芳主多有怨言，天界政令不达，管制松散，偏偏润玉又对花界颇多顾虑，虽也曾扬言诛灭花界，但到头来也不过是吓唬一些花花草草罢了，斯人已逝，皆是惘然。
　　墨烬的出现对润玉来说可谓是解决一道难题，他愿入世出任花神，实在是意外之喜。
　　只可惜世事难以尽如人意，润玉对此深有体会。
　　花神墨烬接过润玉递来的茶杯，他容貌上佳，身姿优雅，一举一动皆是君子之风，偏偏一双眼里俱是倾慕，且丝毫不作遮掩。润玉应付虚与委蛇之人少说也有几千种方法，但对这种直来直往的人却是多少法子都用不上。
　　最让人无奈的是，墨烬还是个聪明人，即使眼里的情意快要化作实质流出来，举手投足之间却仍是恪守君臣本分，言谈得体、不越雷池半步，绝不给润玉开口拒绝他的机会。
　　若说润玉没有为此头疼过，大概整个天界的人都不相信。
　　饮过茶后，墨烬才道：“小神虽知陛下不肯进入花界，多半是触景伤情，不过今日确实有一事需向陛下禀明。”
　　“兰君请讲。”
　　墨烬取出一盏琉璃玉壶，内有一团浅色灵体：“历史多日，小神终于将锦觅仙子的神魂收集齐全，只待陛下定夺。”
　　润玉看着那灵体，眼中神色闪动，似有流光溢彩，终究化作死寂。
　　墨烬见他神色，打趣道：“听说火神殿下现在还在九冥雪山寻找散落的神魂，却不知锦觅仙子出身花界，以花界的命盘法器召唤神魂才是最稳妥有效的法子，此时可别冻成冰灵凤凰才好。”
　　润玉似笑了笑：“找不到他自然就会回去了。”
　　墨烬又道：“只是神魂经历消散又再重聚，已是脆弱不堪，若要投身仙体怕是不成，或许得去人间走一遭。”
　　润玉道：“为她找个安康的命格投下凡间吧。”
　　墨烬手中一挥，有莲池照世镜出现在桌上，镜里的景象乃是一户富乐人家，家主儒雅良善，形貌与先水神洛霖有几分相似。
　　润玉看后点头道：“兰君有心了。”
　　墨烬笑道：“收集锦觅仙子的神魂，送她再入轮回，也是为了安抚花界芳主们的忠君之心。只是不知陛下可想好了？锦觅仙子投身凡间，可保留记忆，也可不保留记忆，陛下若是想与锦觅仙子再续前……”
　　“啪”的一声，润玉将茶杯扔于桌上，起身不再理会墨烬，他的衣袍发丝无风自动，只看到背影也不知是否动怒，但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疏离：“兰君将她的神魂投入凡间即可，其他的事就不必操心了。”
　　墨烬笑意更浓，声音却仍是保持平和端正：“此外还有一事。近日小神培植的文茎草已能存活，但此草需以海中花为药引，方能达到最佳效果。”
　　“海中花？”
　　“正是海中茵非罗。”墨烬道，“此花长于海底，开与海中，离海而谢，已经绝迹数万年。”
　　润玉道：“既是如此，便是天意，罢了。”
　　墨烬又道：“天意未必如此。”
　　他指了指远处仍在玩耍的白念和银鼍龙：“海中花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是西海，而此时陛下恰好遇银鼍王嗣，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