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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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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没有方向,没有目的。
呼啸而过的霓裳五彩灯像在后方追逐着她。这是一条唐人街,高大的汉字招牌挂在上面,一个错觉恍惚过去就像是置身在中国。但她知道,这里不是。
眼前都是堆挤的人,一个一个,天婖把他们推开,一张张不解的脸看着这个穿着小白裙,神情恐慌却非常好看的小女孩。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控制不住那双不停奔跑的腿,就像那股声音一直在她脑袋里,怎么也甩不掉。
直到终于没有力气,被身体疲惫信息传达而来,放慢了脚步。她在灰暗的小巷转弯处前站定,不胜体力地蹲了下来。她抱紧自己的双膝,头发已经散乱起来掩盖住半边脸。
这是个两极的世界,一明一暗。明的是变幻多端下来来去去毫无生息却肆意张狂着表情的人,暗的是这个无措的小女孩和小巷最深处一块破布掩盖住蜷缩着又臭又脏的老阿婆。
在这一刻,所有的所有都化成了残酷的事实,在告知这着一个可怜的小小的灵魂。她以为可以掩饰点什么,她实实在在的经历过些什么。
那一下下砸在她身上的拳头,被强行灌下的酒,像是要活生生扯下她的头的一只只张牙舞爪的手......猛地天婖再次捂住自己的头掉坐在地上。
她告诉自己要回想好的事情,对,回想些美好的事情,却,不受控制想到的,是每次让她半夜惊醒的噩梦——一点点温柔抚摸着她嘴角淤伤的外婆的手直直地垂了下来,她站在一旁看着她自己抱着外婆哭;爸妈在书房里吵架,一地的文具,书还有他们一家的合影......
够了!够了!!
她握紧拳头用力砸着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用尽所有的用力。神情扭曲着。
这个十二岁本应该轻飘飘的灵魂里承载了太多不应该有的东西。
天婖想大声喊叫,大声嘶吼,却是像一个习惯了不会说话的哑巴突然有一天可以张嘴说话,声带退化再也发不了声。
没有人注意到她。
街道上欢快的泰语歌里突然闯进了呆板的警鸣声,人们才举起他们高贵的头颅张望着,举得高高地看着一群穿着警服的警察手持警枪从警车走下来,走进这个全世界都看不到的小女孩对面的饭店。饭店上面的名字——“梵胜”二字的字体比这一条街的招牌名都大得多,高高在上,用一种胜利的姿态睥睨着它们。但里面混乱的局面却彰显着一个可笑的反差——这间开了八十年的老招牌快要摇摇欲坠了。
人们汹涌而上围观。有两个年轻人一阵风走过,天婖的白裙边缘上留下污黑的鞋印。
警察用旷音器向着里面喊道:“你已经被包围,快投降!”
重复重复着,第一遍操着泰文,后面是僵硬的中文,像鸭子嘎嘎嘎地叫。
仍然没有人注意到她。
警察冲进那饭店,里面恐慌的人已经全部逃出来。他们围着一道厨房的门,像个正义的战士捍卫着最后一片国土。
一条街上的人此时围着那片偌大的玻璃窗,刺激的神情在他们的脸上跳动着。
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街边欢快的泰语歌像是毫不知情地唱着:“多么美好的一天,空气里都是幸福的味道,这一刻你带着微笑,阳光抚摸着你的脸庞,微风在你耳边歌唱,多么美好的....”
这首歌,在到达廊曼机场的时候,播放着的就是这首歌。妈妈牵着她的手,她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爸爸高大的身影,她挣脱开妈的手冲进他的怀里,他抱起她举高高...
......
歌声把天婖扯会了现实。不停敲打着自己的脑袋的她猛地收住手,回神。
溃散的眼神一点点聚焦回来,满脸泪水,通红的眼睛和鼻子映得原本雪白的肌肤诡异的惨白。
爸?妈?她这是......她慌乱地张望着。
天婖颤巍巍地站起来,像是失忆了的一样四处看着,手握紧脖子上挂着的玉坠。
她迈开腿,一步一步地在围观的人群中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在眼前扫过。她不知道前方围观的大人们在看着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干了件可怕的事情。她知道她现在要回去爸妈的身边。
很快,饭店里面传来威严的声音:“你已被包围,快投...”
“砰——”一阵尖锐的爆破声,一瞬间封闭的空间充斥了迷雾,看不见里面的警察,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场面一下子变得慌乱,外面惊恐的人们像炸弹一样乱窜,而场外的警察都向内冲了进去。
她在混乱的人群中像一块海绵被汹涌的海水使劲挤着,海水在一点点汲取着她的呼吸,她的意识。天婖害怕极了,不断地喊着“爸——”,“妈——”。
这次没有人注意她,也没有人听到她。
她像逆行的战士,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冲出海面上的重重关卡,陆地上的漫漫火天,在快要淹过去的那一刻——在终于冲出来的那一刻,还没缓过气来,也还没有来得及喊出那出于本能的恐惧的一声——是啊,她从来都没有喊出口的机会。
她被人钳住了肩,架在她脖子上是一把水果刀,冰冷冰冷的。
是神佛来收她的命了吗?因为她没有好好的许愿?因为她真的那么讨人厌?
天婖天真地想着。
“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是她熟悉的中文。声音是从天婖头上方传来,沙哑,却掩盖不住他的激动。她看不到这个人是谁,但她看到他手持着枪的挽上去的那件蓝色外套,还有手臂上一道道狰狞的疤。是那个人?
这个时候,终于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女孩了。而且是全世界的人。
他们就这么围站在她面前,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贯如此。
警车头上的灯就这么“嚓”地打在她的脸上,她瞬间暴露在这个世界面前,毫无防备。她不得不眯着眼。
天婖听不懂警察用着旷音器说着什么,她就这样被后面的人劫持着,她看到他持着枪的手在她的视线前:“我没有杀人!我没有!!”可能是她的幻觉,他在颤抖。
他站在她后方,颤抖着。
说着,他扯着她,扯着她的步伐向后走。没有人开枪,但是前面的人跟紧着他俩。
这一刻,她并没有害怕。滑稽的是,她甚至是习惯了。她微微昂起脖子,全然不顾那把会不小心要了她的命的那把刀,事实上他并没有真正架在她脖子上——不像那群人。她那双漂亮的核桃般的眼睛骨碌碌四处寻望着她过去一年日思夜想的两个人。
没有,她看不到他们。直到在他拽着她进一辆货车前,直到她被狠狠地撞上一堆的纸皮箱前,直到他开了引擎疯狂地开走前,直到警察向着这辆车开了两枪,直到窗外人们乱哄哄的一团——她终于看到爸妈,然后,车子带走了她,也带走了她爸妈失去了整个世界的神态。
她坐在副驾上,一堆困着她的纸皮箱在颠簸中发出“呲嚓,呲嚓”的声音,已经湿漉漉的后背紧贴着后椅。尽管车的后方传来了枪声和警笛的声音,尽管她知道她现在是在被人绑架着。
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分明的双眼皮此时不再害怕地跳动,眼尾向上的弧度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镇定。身上穿着的白裙子已经皱巴巴脏兮兮,没有关上的车窗在让风肆意妄为地拍打着她左脸上的伤口——在刚刚被他推进车的同时,她的脸被他手里的刀划到。血在一点点渗出来。
天婖只是盯紧着坐在她旁边在开着车的男生。他的装扮跟今天早上看到的一样,只是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球帽,而他手臂上——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那些伤疤,她太熟悉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伤疤,慢慢地,她终于知道今天早上为什么她会有那种强烈的感觉。再次看上去,口罩和球帽依旧让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她唯一确定的事情是——他只是比她大了几岁。他不是大人。
还有,他握住方向盘的颤抖着的双手在告示着,他在害怕。
很快,繁荣的街道和紧追着他们的警车已经被他甩开,驶到一个很偏僻的公路上。这条公路很荒凉,除了寥寥几辆车子,经过的时候,还有成排的大象和身穿舞服的当地人。
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停在了一间破烂的车库前,它的后面是一大片的森林。随着太阳慢慢下山,森林那唯一一条入口就好像是黑暗中俯行的蛇,抬头,它那双眼在蛊惑着你。
他熄了车,拔下钥匙,却低着头沉默。车的指示灯还在打着,一闪一闪。除了车子提示音“嘀嗒,嘀嗒”地响着,突然的安静让她适应不过来。作为一个被绑架的人,她没有像爸妈或者老师教她那样的学会自救,或者去想什么法子去逃离。
面对那群人她做不到,而眼前这个男生,她更是做不到。
公路上传来的警笛声像是打破了他想要了很久的沉默。他突然回神了过来,抬了抬头,没有痕迹地轻呼出一口气,然后推开了车门下去——就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他滴下了一滴眼泪。天婖发誓,那是一滴泪。
也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夜幕完全降临。警笛的声音在远方慢慢靠近。在微弱的灯光扫射过来,赤裸裸地打在他们身上,他走过来打开她那边车门,抬着头看她但球帽依旧遮挡着他半张脸:“你走吧。往前走二十分钟左右就是公交站。”然后从他从自己蓝色外套的口袋里掏出几张泰铢塞进她的手。
听着这声音,和班上那群男生一样,干净清晰,但干涩得沉重。一种稚嫩的少年快步入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的世界。大人和书上都说,男孩子的青春期会来得比女孩子快。她更加断定,他大不了她多少。
他站在那等着她下车。看在她眼里,高瘦得让她觉得心的一边被扯住。
但是反应过来,她到底怎么了。她只见过这个陌生的人几分钟,认识都算不上。
货车的脚踏板很高,跳下来的时候天婖差点重心不稳跌倒。扶着手把稳了稳重心,抬头,才知道原来他比她高出了两个头的高度。和爸爸几乎一样高,在班里排队列他肯定是排最后一个。
他关上车门,没有再看她一眼,压了压自己的球帽然后双手插在口袋就走向森林。
天上开始闪现出一两颗无法直视的光亮。整片天空像被上帝不小心打倒了瓶墨水。扬起晚风,公路两边密密麻麻的大树像是深海里的大鲸在低吟歌唱。
天婖身上这一抹与夜色成鲜明反调的白,伫立在公路边。她的视线在他身影彻底消失后终于脱离开,随着脚步一起没入这条看似无尽的路......
“哧嗏——”段唯天双手围成笼罩状,把佛台上的油灯点燃。
光亮一瞬间明亮了他死寂一般的双眼,也明亮了这间破烂的房子。窗外吹进风来,油灯的光一晃一晃,映得烛台上那尊佛菩萨的笑容在这阴冷的屋子有些诡异。
没有多看周围一眼,他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残破的窗帘也停止飘动。只剩下轻盈的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挥舞。屋顶上一角的蜘蛛网像是缠绕在他心头上的形状,血液无法流通到全身。
光亮没有照到墙角,但他熟络地走到那,知道在什么方位,知道用多少步。他靠着墙角坐下,双腿弯起倚靠在另一边的墙角。这个墙角的空间很小,却能装下他。看,月光都把他身上的沉默都拉长了。
六秒后,不知道是太安静了还是什么,唯天摘下自己的帽子,直直地盖在自己的脸上。整张脸都被帽子盖住。双手交叉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很安详的姿态。但很快,全身的颤抖暴露了他所有的情绪。他不断地颤抖,双手抱紧自己的肩都按压不下那股颤意。握紧双拳都受控不住帽子上的湿意。
外面实在太冷了。
蹲在这间屋子的门前,天婖终于下定决心,站起来,转身,但敲门的动作迟迟敲不下去。
刚刚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走了一半,终于远远地看到那有公交车牌。
她知道爸妈肯定非常担心她。她能想象得到妈会伏在爸的肩上狠狠地哭,打着他说快找回她的宝贝女儿回来。甚至会哭晕过去。而爸爸会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他那双浓密的眉毛没有生气地垂挂在他那双眼睛上。啊,对啊,她从没有见过爱笑的爸爸哭过。她再向前走两步,那辆公交车就来了。灯光照亮了整条孤寂的路,但她紧紧地抓着手里的泰铢,直到车从她身边擦身而过。
她走不下去。又走了回来。
握成敲门的手没有进一步敲下,相反,她径直地推开了门。
知觉告诉她,他不会开门。反而会逃掉。
就在推开那一刻,天婖额头上被一把冰冷的东西抵住。
那一个瞬间她才知道自己对于刀的熟悉感已经超过妈抚摸她脸的感觉。
所以这不是刀,却意料之外,是她从来没有被威胁过也没接触过的,枪。
“哥哥,”
段唯天已经布满泪水的脸,还有眼里面那装不下快涌出来的阴暗与绝望。他的食指关节用力按压在枪的扳机上,却迟迟没有听到下一秒的声音——就像是他的理智随时会在下一秒决堤崩塌。
天婖快要吓到落泪——她从来别无选择。但她坚定地看着他,小小的声音按捺住颤意:
“......不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