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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很久很久以后的那天,她睁开眼看着眼前那个熟睡的脸庞,一夜过去,所有都已经尘埃落定。但她想到的却是这一天。她心里想,如果那天他真的不小心失控,按下了扳机杀了她,他会不会就心安理得去坐牢,这样,他的罪会不会就好受一些?而之后她的人生就不必继续那样......

      唯天看她的眼神从无边的燃烧在三秒后意识到她不是来抓他的那些人后,慢慢地冷却下来。不着痕迹却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是害怕,是恐惧,不是庆幸真的一下子杀了人。他收回一直看着她的目光,没有理她,僵着身弯下腰捡起他的帽子,径直地回到那个角落,弓着身子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就像是一只受伤的野兽。没有说让她离开也没有说让她走,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不敢再说话。
      在走进屋里,她的第一感觉,就是这间屋子,是他从前的家。
      一台很老式的电视机后面的那面墙上贴满了奖状,有几本残旧的书本和三个奖杯还放在上面。不用走几步,拐弯处就是厨房,光线打不到那,灰暗得让她回忆起小时候童话书里老巫婆的房间。一张小小的桌子摆在前方当做成了饭桌,却没有凳子。而那面墙上,也是满满的——满满的照片。他和家人的笑容,贴在那。
      她不敢拿这间屋子和她家比较,因为外婆家都比这间屋子大得多。但里面一家人生活的气息是是她陌生却又熟悉的,是她一直想牢牢握紧在手心里的。
      她就站在门口,不敢多走一步,骨碌碌的双眼在观察完后这间屋子,就静静看着他了。
      她相信,他现在很需要陪伴。这种感觉,在相机里看到他的眼神,她就很笃定。
      那是种,全世界看不到也听不到自己的绝望。而她,感同身受。

      “你没走?”他坐在那,突然出声。一直直直地低着头。
      她小小力地摇了摇头,很快她又想到他没抬头看她,于是张嘴说:“我有走,可...”
      “你不怕我把你也杀了?!”唯天猛地抬头,直直地看向站在门边的小女孩,他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但是如果他的眼神是那把枪,那么此时她身上肯定有个洞口在冒着烟。
      她两手握紧自己穿着的小白裙,皱成一团。慢慢地低下头,随着垂落下来的头发遮挡住半张好看的脸。动作扯过她脸上已经凝成一道鲜红的疤的伤口,有点赤裸裸的疼。它像在回应她心底的话:你刚刚没有杀你。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窗外一道光照射到屋内,突然刺眼,在她半眯着眼要伸手挡住那刺眼的光的同时,他已经扑过来,把她按到墙角。他左手按住她的嘴,压低着声音说:“别出声。”
      她水灵的双眼收起惊恐,连忙向他点头,向他保证,因为他的手一直在抖得厉害。
      他用力压低她,两人蹲了下来。然后他抓住她手腕,扯过走去那个角落。他的手掌真的好冷。
      很快,警鸣声从远方传来,越来越清晰。
      他捂紧她的嘴的手,随着那声音的靠近越来越抖。她微微仰起头看向他。他的额头也渗出汗珠...她整个人都被他的手臂困在他怀里。他强烈的心跳声隔着他那件外套很清晰地传达到她的肩膀。
      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但是那道光线却只是像快进了一天而已。从太阳升起,到西边落霞,最后没入黑暗,然后无声的沉寂。
      天婖被禁锢的双手动弹不得,但是她快喘不过气了。她手扯了扯他的衣尾,挣扎了一下下。他收回一直看着窗外恐惧的目光,反应过来,收回了手。
      像快淹死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她拖着自己的身子靠坐去后面的墙,等着他恢复好情绪。
      他再次重重地深呼吸,紧紧闭了闭眼睁开,然后右手虚浮住自己的额头,遮挡这自己半张脸。
      她双手抱紧自己的膝盖,只露出双眼睛紧张地看着他。
      时间久了,她会怀疑,甚至会有种错觉,下一秒他就会突然抬头扑过来揪住她的头发,掐住她的嘴,像那群人那样...但很快她就打消这个念头,没有。他就那样一直坐在那,不动也不挣扎,不离开,不说话,像是等着该来的结果来而已。

      冷清得连照进屋内的月光都慢慢隐退了。不知道多少点了,但是天婖的身体越来越冷。
      在劫持她的时候,他说:他没有杀过人。语气间是全世界都不相信他的痛苦。
      而刚刚他对着她说:是不是要把她都杀了。这却是连他自己都放弃挣扎的绝望。
      “哥哥。”她终于打破了这一沉静。
      他没有理她。
      “哥哥....”两声平平的,没有起伏的声调,机械重叠而且平淡的叫法。
      还是没有理他。
      天婖状起胆子,伸出右手去握住他重叠在膝盖上的双手。
      很明显地,他双手僵硬地颤抖了下。
      “没事了,没事了...”她小声地说,前倾过去想看他的表情...
      但是很快,他抽出了自己的手,脸埋得更低。
      她的右手就这么空落落地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天婖只得暗暗收回手,靠回墙去抱紧自己,和他那样地低下头。
      她很想爸妈,明天就是他们原定要分开的日子了。她也很想外婆,不知道那个护理阿姨有没有好好对待外婆,她很想家外面的小猫,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在饿着肚子...
      “我爸爸,因为工作的关系,从小到大,我和妈妈,都只能见他一个星期...”她越来越冷,身体也开始在打着颤意,小白裙只能盖住到她的膝盖,脚踝和赤裸的双臂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强撑着意识,就像是那群人每次对她做完那些事情后她一直默默做的一样。
      “奶奶不喜欢我妈妈,所以也不喜欢我。每一年过年,妈妈回去爸爸的家乡探望奶奶,奶奶会把她送的东西扔出家门...”
      “妈妈平时工作很忙,忙着在中国跑差,一两个月才能见她一次。只有外婆在我身边。可是她八十八岁了,在我六岁那天,外婆抱着我下楼,突然摔了下来,直到今天,一直躺在...床上...”她的上下眼皮在打架,脑袋重得像一堆弄湿了的棉花。
      “班里的同学都说我是混血怪物,他们....他们.......”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本来平静的眼神慢慢地,蕴含着一些不明的情绪,在笼罩着她。
      那是一个梦,很沉重的梦,她一直相信,只要明天太阳照常升起,什么梦都会慢慢忘记的。可是,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她那双手紧紧地绞紧自己的白衣裙。

      她不知道,在她说到她奶奶的时候,他已经抬起头看着她,眼里是满满的不相信。
      就在准备伸手抱住自己的头的时候,扔来了一件东西盖在了她的脸上,眼前一片漆黑。扯下来一看,是他的外套。
      “嫌脏的就还给我。”
      天婖拿着那件还留有他体温的外套,愣了愣几秒,“谢谢哥哥,”她笑了,左边的酒窝却很快就消退过去。不是因为他只剩下单薄的白色衬衫,而是手臂甚至脖子上,都是淤伤,新的旧的。比在他劫持她的时候看到的,更触目惊心。
      接收到她看着他手臂的眼神,闪现过无措与狼狈,他立刻收起手臂在自己怀里,更加蜷成一团裹紧自己,就像是一只带刺的刺猬,只是刺都被拔了。
      “哥哥...你的妈妈,很好看。”不敢问出心底那些话,她的视线转向他身后墙上那些照片。现在近看才看到,那些照片和书本,甚至旁边被她压住的窗帘一角,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但那不妨碍照片里的温情,还有一个家所特有的温情。
      他妈妈紧紧地搂紧他在怀里微微笑着,看着很幸福,而他大大的笑容让整个都看着很阳光。都是只有他和他妈妈的合照,从小到大的。没有其他人,更没有一个家庭里应该有的另外一个成员。只有其中一张,贴在最边边的一个角落,他同样地笑着站在三个人中间,左边是妈妈,右边一半的人被生硬硬地裁走了,只剩下一个手臂,搭在他还稚嫩的肩膀上,彰示着有过这么一个人。
      但好像时间被搁浅在了他童年,像是到了她这个年龄,它又被告知它是淹死的。

      “六岁,那个人把我和妈从中国带到了这个国家。”
      他突然动了动身,伸出麻痹了的左手倚靠在墙边上,他的头靠在那,没有看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才看到他的脖子上挂着玉坠。
      那个角度看过去,和照片上他妈妈戴着的玉坠一样。
      “那个人传了祖太公的手艺,和大伯一起开了饭店。赚死了他。很快就有新房住了,呵...”他冷笑一声,沉默一阵子,在她以为他不会再说的时候,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越赚越多,可惜他不满意,甚至跑去赌场,该做的他都干尽,我妈...”他很用力地呼出一口气,带着浓重的腔音说了下去,几乎不连贯语句,断断续续,像是要下一秒就没空气可以呼吸了一样,“在我十一岁被他赶出了家,发酒疯,把家给烧了...”
      他又停了下来没有说话。又过了很久,晚风吹过,玻璃窗缝呼呼地响,像个沉吟的老人。但是她一点也不怕,在消化着他说的话,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他欠了邻居的钱,但是他终于还不起了。他躲起来,几乎四个月。最后邻居找上门来。当我回到家,已经是...满地的血。那个人,还在砍着...呵...”他使劲地用着手搓着自己的脸,怎么搓都搓不走他一直流着的泪,像是越搓越多,最后一刻他死死按着自己的脸,用力地喘气,甚至笑出了声,眼泪已经顺着他的脸,他的脖子流了下去:“等警车来到,他反应过来,就把...就把衣服擦干净了刀柄,把刀塞给了我,扔下我在...在那,逃了.....呵,哈,”他全身都抖得厉害。
      “哥哥,别说了...”她跪向前抱住他,紧紧抱着他的头。
      段唯天用力打着自己的头,却是砸着她的手。像是一头终于失去了理智的野兽,在黑暗中张开了自己的利爪:“为什么?!凭什么??!我他妈做错了什么。是那个人自己的错!为什么要我和我妈来承受!?”
      怎么可能不痛,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打他,就像是那群人,但却是完全不同的。
      对于那群人,她是痛在身上。而对于他,她却是痛在心里。
      “我为了妈忍了他多少年,我求她离开他,他不是个人,我们总有一天会毁了在他的手里。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什么都听他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的儿子!我是个人!我是个儿子,我不是一盘菜,一件东西!!!”
      现在,他就好像在对着上帝倾诉一样。像是在说着,人生最后最后的话,留着嗜血的遗嘱一样。
      他像是知道一旦出了这一道门,就没有人能听他说话了呢。啊,这次没人听,从前没人听,以后也更不会有了啊。
      他要去杀了那个人,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拿回来所有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他有的,他本来是有的...不是他,不是他做的.......

      大人们都说,所有的所有,一切都会过去。就像时间一样,你以为停止了,其实不然,它一直在走。
      但是,是真的有点漫长了呢。

      很久很久,直到怀里的这个受伤的少年慢慢地再次沉默下来,这只野兽慢慢地停止了嘶哑的咆哮,老巫婆再次消失,留下了那根仙女棒,再次点亮了天边一颗星星。月亮不知道,它里面有着两个世界的小灵魂。它的明亮是这两个孩子的眼泪,触摸不到的远度无声地舔舐着两个孩子的伤口。
      他冷静了下来,推开了她。再次抱住了自己,这次,他真的没有再说话。
      安静地等着命运的安排。归于命运,败给沉默。
      段唯天只是那样睁着眼睛看着地板,这次,什么情绪都没有了,是空洞的,是不属于这个年龄里不应该有的沧桑与荒唐。
      天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靠在那个小小的角落告诉自己,不能睡着,不能睡着。可是,她第一次梦见这么美好的梦,都是她的过去:
      她梦见,每次爸爸回来抱起她旋转,送给她的那些小房子模型,还有和妈妈恩爱的样子....她梦见,外婆每次陷入深深的睡眠前递给她一个小纸鹤,她说,这样小天天就不会在她睡着后觉得无聊和孤独了.....她梦见,每次一身伤回到家,家门前的猫咪都会围着她打转...她还梦见,奶奶在临去世前给她戴的玉坠,说很对不起她.......
      紧紧握住脖子上的玉坠,她就那样睡着了。
      她和这个哥哥说的那些话,是因为她想告诉他,他不是自己一个人。但她其实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自己还拥有着很多。
      所以默默地撑到现在。
      尽管都是过去的故事,尽管她改变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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