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草根若地生 ...
-
八百四十三年前,九地,迎州。
此时日头正好,阳光和煦。然山道一片惨象,一队车马轱辘前行而无人言语。
人们看之,纷纷侧脸不忍直视。骑在最前的黑衣青年策马回首,马蹄踢踏行至中间马车前。隔着帘子,他向车里的闻氏夫妇疲惫沙哑道:“二位,此处应是先前有一商队遇上了山贼下山,遭遇了劫杀。”
说到这里,他言辞组织道:“这段路我们可安心走过。”
车内沉默片刻,一个男子担忧的声音闷闷传出,“劳烦郑镖头还是请快些走吧,我家夫人身体实在不适。”
“好。”郑镖头干脆点头,骑马去了前面,招呼车队加快行程。
“夫君,这样的日子何时到得了头啊?”杨氏脸色苍白坐躺在男子的怀里,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虚弱问道,方才她挑帘看了一眼,哪怕看过多次还是几欲呕吐,硬是忍了下来。
闻博叹了一声道:“这几年来各个州国之间战乱不断,少不得兵荒马乱而祸及无辜,这水怕是越来越浑了。”
“那我们这次去了青州,逃得了吗?”杨氏眉间愁绪更深。
“不知。”闻博垂眸,复又抬眼笑道,“芸儿莫忧,听闻青州的州主是个品性良善深得民心的人,何况那里还立有仙门,由他们护着,妖魔鬼怪都伤不了我们这些普通人。”
“少说大话,要是妖魔鬼怪都来了,那些仙家挡不住又怎可好?咱们还不是成了饱腹之食?”杨氏知他是在安抚,侧身捶胸轻打他一下。哪知正是这时,青天白日一声雷响,惊了车队里的所有马匹。他们二人马车的车夫技艺不精,两匹马一时没被控住,车子被拉着直往悬崖的方向前奔。
郑镖头座下的马是匹好马,受惊较小,只扬了扬蹄子,哧了两声。
“不好!”
郑镖头见闻氏夫妇遇险,当即扬鞭追上,一个腾飞挪到马车上面,抢过车夫手里的缰绳往后大力一扯,引得两匹马长声嘶鸣后,车轮终于停止转动。
“二位没事吧?”郑镖头向后转过上半身挑开车帘,气喘着向车里的两人询问。
“我无事。”闻博稳了稳心神对他抬头道,然后低头向怀里的人关怀问道,“芸儿,你可有伤到?”
杨氏摇头,支撑起身体的顿了顿,忽然道:“夫君,我听到了婴孩的啼哭声,很微弱。”
“婴孩的啼哭声?”郑镖头疑惑,“并未听到。”
“在哪儿?”闻博知杨氏耳朵灵敏异常,脸上肃然问道。
“似是响雷处。”杨氏答道。
郑镖头被闻博请去探查,隔了一刻时间人才回得,同时男人的臂弯里多了一个血染的襁褓。
杨氏小心抱过,婴孩皱巴脏黑的小脸上,一双黑亮的眼睛眨得天真无邪。她看了,心疼地以手指逗弄。结果小小的手掌一下攥住了她,柔软并有力。
杨氏从未这样的悲不自胜,悲那流离百室,哀鸿满路;悲那悲戚者满目疮痍;悲那以泽量尸,不冀生还......她低声抽泣起来:“他还这么小啊……”
同秋哀鸣,树为枯落叶,风起又息。次雨落时分,打湿了人脸。
.......
四季交替,八年过去,闻氏夫妇将迎来到青州的第九个新年,但欢声笑语不比前几年的喜庆多了。
这几年战火绵延,已然烧到了青州。
“夫君,如何是好?”闻博临窗而立,杨氏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神情忧虑不堪。
“明天我们带孩子们去看烟火吧。”许久闻博转身,伸手替她舒展眉头,温言笑道。
“可......”杨氏还欲说,却被男子轻轻打断,“孩子们不是说想吃年糕吗?此去商谈,我顺带翠芳坊特制的冰心蜜回来,芸儿你带去给他们尝可好?”
“嗯。”杨氏沉默良久,笑着应下。
.......
闻府有一处梅园,小而有别样景致,名为望春临,是闻小公子所取。
“哥哥哥哥!你快看!”身上棉袄绣着梅蕊的小女孩儿兴冲冲地跑到一颗梅树下,一双大眼闪烁着惊喜的目光。
她一手指着梅花,一手往后招着,脆生生向身后走得极慢的八岁男孩喊道,“你看今年的梅花开得可真好!好生漂亮!”
“小五慢些!小心摔着!”男孩进门就摔了一跤,他弹去从枝上掉落到兰花银袖上的雪块,对着满园疯跑的妹妹无奈喊道。
“才不会呢!”小女孩儿对自家哥哥做鬼脸嘻嘻道,“我又不是哥哥!”
“小五!不许嘲笑哥哥!”杨氏手提食盒,徐步走进望春临,听得女儿这样说,佯装怒意斥责一声。
“娘亲偏心哥哥,我哪儿有啊?”小五撅嘴,噔噔跑到杨氏身边,扯起大人的袖子撒娇道。
“母亲安好。”男孩目光温柔笑看两人,向杨氏作礼道。
杨氏笑眼点头,弯腰勾指刮小五的鼻尖,笑着说:“你们父亲带回来的冰心蜜,要吃不要吃?”
“我要!”小五当即举手,来回跑动牵住两人的手,拉着杨氏和男孩去了园中东北角的亭下。
三人吃得开心,聊了许些趣事。闻氏兄妹闻听杨氏说两日后出府去看烟火,两人都高兴极了,毕竟他们有两月未出府了。
杨氏被小五一蹦三尺高的反应逗笑,又见男孩弯眼如月钩的笑,觉得此刻阳光微醺,醉人正好。
是夜,杨氏哄了小五睡觉,走出房间路过庭院,却见月光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孤零零站在那里,她疑惑出声走了过去,“声儿?”
“母亲。”闻声眨眼回神,看到杨氏向她浅笑问安。
“怎么?睡不着?”杨氏打趣道,“要娘亲哄吗?”
闻声摇头拒绝,“娘亲,孩儿八岁,不须哄睡。”
“那你与娘亲说说怎的睡不着了?”杨氏暗笑小大人,于是问道。
“有梦不解。”闻声答着满脸烦恼。
“何梦?”杨氏续问笑道,“说出来,娘亲说不定能解解。”
“娘亲。”闻声见杨氏又平时要逗弄他的模样,叹气叫道。
“说说,何梦?”杨氏勉强止住笑意,正经问道。
“说不明。”闻声却答,一脸迷茫之色,“梦中所见,怪,有仙等。”
怪?
杨氏原本没有多想,安慰孩子只是一个梦。可等将闻声送回房后,她忽的想起了当年自己抱得这个孩子时,郑镖头所言之语:
“昨夜下雨,那槐树虽未燃,却给雷劈焦了。母亲背拱在树根下,被人使大刀从后背直捅心窝。孩子被抱在怀中,处于伤口下方二指距离,稍有差池,二人都一命呜呼,这孩子活下来真是大幸。”
然后他又喃喃道: “不过这雷还真是怪,青天白日的,雷公醉酒了吗?”
……
第二日,天边微亮,鸡鸣一打,昨夜许久才睡的闻声打着呵欠,晃着步子敲响了妹妹的房间,“小五,该起了,今日去学,拜年夫子,不能迟了。”
“哥哥。”屋内悉悉索索好一会儿,门才咯吱一声开了个缝,小人儿的脑袋探出来,睡眼惺忪道,“为什么你起的这样早?”
“夫子说,一日之计,在于晨。”闻声挑眉,不免说教,温声道。
“是,夫子说什么都是对的。”闻妩语醒神,扯过闻声的衣袖往屋内走,“哥哥帮我。”
闻府半月以来,陆陆续续遣散不少家仆,如今还剩少数人在府中简单打理。
前日,闻妩语的贴身丫鬟玲央也领了卖身契被遣回老家,杨氏就亲自照顾自家女儿。但昨夜她托了闻声来叫女儿起床,因着今日有太多事要忙,如为早起出门的丈夫准备妥当,如备礼拜年夫子,如出府看烟火的事宜,一时间,女儿她是看顾不及了。
“嗯。”闻声笑着点头应她要求,牵着闻妩语的手让她在梳妆台上坐下,自己去翻衣橱问道,“今日,小五何想?”
“金菊。”闻妩语歪头想了想,眯眼笑道,“寓意好。”
“嗯。”闻声按着层次配色一件一件挑出衣服,轻声唤道,“小五过来。”
“哦!”看着哥哥发呆的闻妩语回神,跳下坐凳来到闻声身前两臂展开,仰头问道,“哥哥新年礼物想要什么呢?”
“小五送我?”闻声矮身与她同高,一边问一边将衣袖拢上她的手,再抹平肩膀褶皱,衣襟拉平展直,如此一件件的套上。
“嗯嗯,是啊。”闻妩语连点头,娇俏道,“哥哥你说我就送。”
“哦?天上星,可送?”闻声笑着揶揄她,“且为何送?为的长大?”
“哥哥!”闻妩语鼓起腮帮子,一等衣服穿戴系好,就撒丫子跑了。
“小五,还未梳头!”闻声跟跑在后面,大喊道。
“哥哥梳头不好看,我去找娘亲!”闻妩语清脆稚嫩的声音在长廊里回响,闻声失笑停脚,放下举起木梳的手,兀自思衬一会儿,才从原地离开。
等闻声走到前厅寻到人时,闻妩语和杨氏隔着放茶盏的方桌,正贴着耳朵说悄悄话,见他走进来,两人连忙离身,端正坐姿。
闻声见此笑而不语。
“哥哥,你好慢!”闻妩语扬眉,对他嗔道。
“怎么凡事都怪你哥哥?”杨氏转着眼珠调笑道,“慢些不好?”
“娘亲,你还说小五呢!”闻妩语却因前半句有些急眼,跳下椅子,叉腰奶声奶气地控诉,“娘亲还不是凡事都向着哥哥吗?”
“上次我命玲央姐姐和我一起教训那几个无知小儿,若不是我说是为哥哥出头,恐怕那鸡毛掸子早从小五身上落下了!”
“哎哟,你这小嘴说的真厉害。”杨氏轻敲她的脑袋,“你就不是无知小儿?而且,女孩子怎么能跟几个男孩子打架呢?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小五不怕笑话!可是,哥哥被人笑话了会伤心的……”闻妩语拿下杨氏的手,两只小手抓得紧紧的。
杨氏一怔,忆起两年前她和夫君又见起繁忙,一时下策,将天生语阻的闻声送去学堂好有人照顾。
起初夫妇俩并未发觉,直到那时四岁的闻妩语哭哭啼啼地跑到二人身前,摸着鼻涕告状,道,“哥哥坏,不和小五说话了!”
他们才惊觉闻声的性子的确越发沉闷,一天里进了书房就不出来,不会如原先那样磕磕绊绊对家人说话了。若你问什么都只是点头或是摇头,少有答话。
后来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小孩儿的性子弄的开朗了些,只是也不如原来的活泼了。
“母亲,我无事。”闻声见母亲面露自责,连忙道,“现在,我挺好的。”
闻妩语不禁皱眉,眼睛打转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望了望,摸摸肚子叫道:“娘亲、哥哥,小五肚子饿了!”
“好!”杨氏看她娇憨,好笑道,一把抱起闻妩语,“这就把小五肚子里的小馋虫填饱去!”
闻声小步跟上她们,仰头好奇问:“母亲,父已出门?何事?”
闻妩语也附和道:“是啊,娘亲?”因为之前她也有问过。
“今年热闹,你们父亲会赶着烟花会回来的。”
因母亲话语平常,闻声未花心思抬头,是以没察觉到应着夜尽将明的天色,妇人的语气即使温柔也含着的淡淡凉意。
八岁的他只是笑言道:“母亲,父总迟来,怎会破例?”
杨氏笑点了下他的额头:“小大人。”
两个小孩登上马车,由老管家和一个仆人护送去往学堂。闻府红漆大门边上,杨氏一身杏色衣裳站在那儿招手,微笑目送。
烟花雨,笼灯亮。喜语声,人颜笑。
天明得快,暗得也快。已入夜,闻府朱红门前,闻声凝望远处,茫茫黑夜的花火一声一声窜进他的眼里,从而一朵一朵地绽开那稍纵即逝的绚丽。
“哥哥,娘亲和爹爹何时回来?”闻妩语困倦道,她缓缓闭上眼睛,头靠上哥哥的肩膀。因着好事她白天过于精神,现下已是不足动了。
未时从学堂回来后,二人已在这儿守了半天。老管家和仆人来劝也无用,反惹闻妩语生气下令,喊走远点别来烦人。后来闻声对老管家商言,留一个仆人在这儿看守即可,一干人终于散开。
但一刻前留下的那个本地生长的仆人也被他劝说回家过年了。
“哥哥?”闻妩语又唤道,因无人答话。
“若困,边睡吧。我守着。”好久,闻妩语才听到回应。此时的她已经迷糊,听到此言,喃喃应声,安心睡了。
身前的纸笼灯光芒柔和,灯火摇摇曳曳,二人坐在一起的影子也随之生动,勾勒出一幅简单直白的画像,虚幻又迷离。
“少爷小姐,你们出府后不久,有人传信到府上,信中内容奴才不知,只是夫人看完信后便匆忙出府了。
“临行前,夫人托奴告知少爷,小姐年幼,你为长兄,在他们回来之前定要顾好她。”
“便没其它?”
“是,夫人只告诉了奴这些。”
不回来过年了吗……
那天夜里,他们等了很久很久,等至一方冲天的火光从城外烧到了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