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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暗香疏影下 ...

  •   寒冬腊月,飞雪纷扬,百草尽折。
      卯时,天蒙蒙亮,东城区临安街街道边上,零星只摆了几个摊点。柴米油盐的铺子最先拆下门闩,吱呀推开一条门缝以示生意可做,铺里的伙计整理好门面后得闲等待客人来临。闲息一刻,在风的呜呜咽咽中,又有几声吱呀响起,随后了无。
      行人稀疏,无一不裹紧身上的衣服匆匆行走在雪地上溅起雪泥。
      一身穿旧黄棉袄的男子手持油纸伞,一脚浅一脚深缓步走着,他忽而停下,手抵在嘴前轻咳了几声。
      “行将就木。”
      凝视摊开的手心,男子轻笑一声,复而继续向前行去,那方向是承阳小楼的坐落处。
      承阳小楼是前年才开的一座小酒楼,它山珍海味虽比不得对街开的富贵人家常来的那几家,但也有佳肴好酒招待爱来这儿的平民百姓。
      男子是这儿的一个伙计,听客人称赞这儿物美价廉,他常道一个意思,作普通人家的生意而已。
      当然,偶有贵人来此尝鲜,然鲜少而已
      近日酒楼未开,男子从后门入楼,四处看后堂无人,沿廊移步,刚跨入前面大堂的门槛儿,就听老板娘噼里啪啦弄着算盘,声音愁绪道:“这都大半个月了,雪再不停,这账本眼见成赤字了!”
      “老板娘安,不必忧心。”男子一笑,将手中油纸伞收好放在柜台角落边上,他声音清冷,对着老板娘平和道:“临近年关,老天可怜,今日雪停。”
      “你来了。”老板娘刚听见声音时,只转头看他,依旧愁眉不展,后又听他所说内容,当即杏眼瞪圆,喜极问道,“所说是真的?”
      “所说错过?”男子笑而反问。
      “未错过!未错过!小李、小高,起来跟我收拾收拾桌子板凳,今天开门做生意!”老板娘下了柜台,从男子身前疾走而过时,对他道,“阿言,你去楼上把那两个丫头叫起来,十几日未动活儿,现在都还睡着,简直懒猪一般!”
      “老板娘不……”阿言连忙罢手,可老板娘已然背过身,一脚一人踢在两个伙计的屁股上。趴在桌上流口水的两人一个跳起一个倒地,皆语气懒洋洋道:
      “老板娘,你干啥啊?”
      “尽扰人好梦……”
      “哦?是吗?”老板娘放下裙角,媚眼笑道,“你们这月工钱莫不是不想拿了?或者是想我手脚伺候舒服了才肯动?”
      二人一激灵,连忙笔直身体恭敬站好,小李对老板娘谄媚笑道:“老板娘说笑呢,我们怎会不要工钱呢?”
      小高一旁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
      “哼,手脚还不快麻利点儿?”
      阿言看着三人忙碌,朝楼上走去。他口齿不利,俩小姑娘平时爱笑爱闹,少不得要逗弄他。等三人下来时,他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泛了红。
      “哎哎,我让阿言好心替我来叫你们起来,可别尽欺负人家啊。”老板娘移步过来,伸手点向两个不懂事的丫头的额头,“别在这儿磨蹭了,先听阿言的吩咐,到后面好好备厨去。”
      二八少女嬉笑着躲开老板娘涂有蔻丹的手指,皆清脆地应了:“是,老板娘。”
      “老板娘,多谢。”阿言浅笑,眼神含着温煦。
      老板娘见他这样,神态不自然地挥手,虚心于自己方才叫人上楼的戏弄想法,“快去帮她们吧,省得一会儿人多起来,又忙不过来。”
      阿言点头,不作他言,听话朝少女们离开的方向走去。
      老板娘松气,亦微生懊恼,索性折身坐进柜台,手指一下两下地敲着桌面等着开张。
      随着日照当头,酒楼的大堂里已是人声吵闹,城里的百姓们乘着这难得的朗朗晴日,把年关将近视为要事而大肆活动起来,尽来东城办年货、买烟花爆竹等,于正午在此处路过时歇脚吃食。
      两个伙计忙得不亦乐乎,阿言也是被使唤得马不停蹄,他一人当两人用,一会儿招去大堂跑腿,一会儿留在后厨炒菜。
      等到他能坐下时,天色已是昏黄,老板娘见人已不多,递给他一张汗巾道:“今日幸苦你了,你家道远,夜路不好走,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你先回吧。”
      阿言手里捏着汗巾,沾了沾额头上的细汗,眼角瞟向安静坐着的寥寥食客,温声回应道:“依你言。”他再几句言语告别老板娘,起身走了。
      老板娘站在门槛目望,向着阿言踩碎的雪地瞧了好一会儿,直等那身半新不旧的布衣不见了颜色,才回身归到柜台。
      她跨步进去,心中打算计一计酒楼今日所赚,目光往下一扫,却见一把孤零零的油纸伞在柜台一旁侧立着,看是给主人一时忘了。
      “等会儿下雪了可不好。”老板娘拿起伞自言自语,而后手里另加了一把伞,转头一声招呼:“小李小高!我出门一趟,最后几桌收拾了就关门,听见没!”
      “哎——听着了!”小李和小高齐声高喊,老板娘得到回应,稍作放心,脚步匆匆走了。
      阿言的家,在城郊处,出了城门往西三里地的一片冬竹林中。
      竹影雪地,小径蜿蜒曲折,行至愈深处,人迹愈发罕见,阿言步于其中。
      然柳暗花明处,一间竹屋小院忽现,于斑驳青白色中孤立。他慢下脚步,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钥匙,待走近门前,抬眼但见门上无锁,他的动作蓦然停下。
      阿言门前驻足,神色沉静。冬日卷风常在,他脸旁零落几缕青丝微微拂动,口鼻间呼出薄薄的一层白雾亦随之腾去消失。
      暗香幽幽,门中缝隙而来。
      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门扉上,向前一推,门应声而开。
      一树腊梅散罗裙,无素血玉落银铃。
      屋檐下垂吊的风铃因风而叮当作响,清脆空灵。
      阿言的手停在半空,一时怔然,相望于他盈盈一笑的红衣女子,黝黑的瞳孔里一丝愕然、苦痛露出,复又平静深藏。
      “阿言,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是等了你好久呢。”红衣女子走近他,双手拉住他的衣袖,佯装怒意嗔怪道。
      “嗯。”阿言的视线扫过她羊脂玉般的手,望向美人宛若秋水的眼睛,木讷应了一声。
      “你真是……”红衣女子见他木头人似的反应,无奈笑了笑,随牵起他的手引去腊梅树下席坐。
      “许久未听你奏弦了,今日如此好时候,不来一曲?”
      红衣女子笑颜如花,阿言默然不语,凝视案前的十八琴弦鸾筝,眼神晦涩,不得不答:“好。”
      琴响,伊人舞。雪,又开始下了。
      男子温文儒雅,他低眉抚琴中,弦音嘈嘈切切,应了佳人红袖招风引雪之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好一幅才子佳人的景象。
      老板娘寻声而来,静静矗立在未关的院门外。
      她失神抱着怀里的两把未用的伞,默然听了琴曲的后半段。认识阿言三年以来,她未曾见过此人从过花前月下之事,常是独立而不似人间烟火。
      知自己为何难过,老板娘气也不叹不了。郁结中她欲撑伞转身离开,想等心静下,改日再来,不料只是略微思虑那么一会儿,双脚霎时钉在原地走不了了。
      一片片小而晶莹的雪花,扑落在肌肤上,因偷食血色而融化。老板娘的整张脸渐渐煞白,视线已然恍惚,缠缚在那雪白至极的方寸天地。
      半跪在雪地中,红衣美人裙摆如花盛开,将化成利爪的手从倒身在地的男子体内抽出。血花飞溅在他逐渐棱角分明的脸上,血淋淋的,却比方才更加摄人心魂。
      “你说......这次你还醒的来吗?”他将奄奄一息的阿言揽在怀里,低沉的嗓音在其耳旁笑问,完全恢复了本身的男子特征。
      “你、你放开他!”看似亲近的两人使老板娘蓦然回神,她嘴唇发白,盯着胸口微微起伏的阿言,满脑念头他还有救,双手各抄起一把伞,就大步冲了过去。
      “聒噪。”那妖异的男子瞥了一眼,红袖一卷,挥起一道气劲直扫老板娘面门,将其打飞在半空。
      “啊——!”
      “蓠萧,你休得再害人!”
      老板娘闭眼惊叫,不及一半,便听着一道隐含薄怒的清朗声音响起,随后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缠上了她腰间。她睁眼一看,确是一个年少的青衣道士接住了自己。
      等安稳落地,她死死揪住此人的衣袖,指向躺在血泊中的阿言,擒泪道:“快救救他!他快死了,你能救他的对吧?”
      “夫......姑娘,他这样子,是不能活了。”少年看着她慌张而近乎哀求的样子,愧疚使然而错开了眼,道了一句:“皆是我错。”
      “可、可......可你们这些穿着道袍的人,身上难道不会带对凡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吗”
      这番疾病乱投医的话,老板娘刚说完,对面看好戏的蓠萧眉头一扬,收敛笑容道,“小道士,你可别多管闲事。”
      老板娘听到此话,心思灵转,更加急切道:"你有这样的药?求求你救救他吧!求求你了!"
      说着,她委身跪了下去。既明白这样死乞白赖会招人嫌弃,也明白自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阿言死去,否则她......
      好静。寒风凛冽,雪越下越大。
      “......罢了,给你吧。”未几,逢世不久的少年作出应答,乃因察出了她的决绝。
      "你还真敢给她?"蓠萧冷笑起身,推开了身上半死不活的人。
      “你去救人,我来阻他。”少年凭空抛出一瓶有半个巴掌大的白瓷瓶,丢给了老板娘。他飞身而上,拔剑挡住凶相毕露的蓠萧,“蓠萧,师父告诉我你修行数百年,本天生九尾,因犯下杀孽才剩两尾,今你为何再犯!”
      “我可没犯。”蓠萧避开他的锋芒,旋身绕至身后,利爪乍现红芒向他背后横扫而去。
      少年陡然一惊,连回身避开,他们二人身负禁咒,若其中一人受伤,另一人亦受之。今时蓠萧异常不同以往,怪不得他察觉过晚。
      老板娘连滚带爬,躲闪着二人争执打斗的范围,来到了腊梅树下。
      树下,梅霙受不起风雪尽数凋落,和着雪地鲜艳的血色铺落了一地。阿言视野模糊暗淡,昏沉中感应有人扶起了他。
      老板娘手指发抖,倒出瓶中莹光熠熠的丹丸,递至男子唇边喂食。可丹丸几次从唇齿间落出,就是不见吞进。
      “吃啊……吃啊……”她几次俯身捡起再喂,眼下泪痕重叠,哽咽得不能自已。
      伤心人的珠泪滴落在了他脸上,阿言微微睁眼,只能看清一个人影。
      老板娘……
      他露出淡笑,唤她闺名,却语不成话:“浮玉……不必……无用……心安……”
      他早无活日,本也该到时候了。
      “毋须……困顿,勿忘……宽、己。”咬字句断,阿言缓缓闭眼,他最后的温度在骤然卷起的呼啸寒风中逝去。
      “阿言——”
      .......
      "阿言!"
      “阿言?”
      “四言。”
      “闻声!”
      死去的男子从头疼欲裂中醒来,他始终适应不了这种翻江倒海的感觉。
      “你这次死的有点儿早啊。”刨坟之人是一身披蓑衣的白发老儿,他以咒法漂浮,悬停在棺材上空。
      他百无聊赖支起下巴,看着男子摇摇晃晃扶着棺木起身,啧啧道:“他这是第三次杀了你吧?真固执,挺像你的。”
      “因果不清,不绝。”男子嘶声低哑道,常人道往事如烟,于他却俱是刻骨,“此生死前,若是皆了,便,终果皆灭。”
      知晓个中缘由的白发老儿听此绝言,哑言了一会儿,才眯眼慨叹道,“嘿,你倒了八辈子血霉,总算是能争点儿气了。”
      “不过啊,比起前两辈子,后面这几辈子也算是好的了。”
      男子听闻不语,心中按着凡间年数粗略一算,他已有八百四十来岁了……
      忽感春风料峭,他生起冷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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