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入梦来》陈戈

3、这是你未来的姐姐，魏子楠

　　如果是一部恐怖电影，主角总会梦见一个人，那么八成厉鬼缠身，且是无差别攻击，结局主角战胜厉鬼，大获全胜，最终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如果是一部爱情电影，主角总会梦见一个人，那么八成主角会与梦中的人相见，相识，相爱，携手踏风浪，相拥爬高山，最终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是恐怖电影还是爱情电影？

　　算算日子，舒唐也做了将近两个月的梦。可是她不能判断，因为每每一睁眼，那个人，那些话，那些情节，比八零年代的电影还要模糊。

　　起初只是一句话，一个声音，渐渐的，声音拥有了主人，梦里看见了脸。后来，从一句像飘在空中的话发展到她与梦中女生并行的交谈。

　　舒唐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舒伯明也没有，这太容易被当作神经病了。只有一次，萧依宁拿她的黑眼圈开玩笑时，她忍无可忍，一不小心将原因说漏了嘴。

　　萧依宁很容易就相信了。

　　这时她才了悟是自己想的太深沉。不过就是个梦，还是梦见一个女生，又不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外星人入侵地球，没准人家当听电台连载故事一样听这个梦呢。与魏子相识的一小时内，她便无数次怀疑对方是否就是那位女生，最终因为没有更有力的佐证，猜想也止步于猜想。

　　所以当她告诉魏子时，她是没期待对方能用严肃的态度回应的。事实也如此，魏子在一瞬的愣怔后，恢复惯常的笑容，显然把她的话当成了童言戏语。

　　她们在地铁口分道扬镳。引擎发动的巨大轰鸣声惊起路边无数人的一颤。舒唐目睹了夜色将机车上的魏子送至远方，才去搭乘扶梯。

　　计划尚还处在雏形，就因为动摇的心智而止步不前。

　　躺在被窝里，舒唐几次质疑自己。有必要吗？她又不是真的喜欢魏子，有必要吗？为了报复萧依宁做到这种地步。

　　手机在黑暗中闪烁，她拿起来看，是萧依宁:星期一我会把挂饰和你的生日礼物一块带给你哦，祝你生日快乐，晚安～

　　字里行间没再提到魏子。

　　也许萧依宁想通了，即使舒唐在某地某时先遇见了魏子，凭借她的硬件软件以及住在对门的后天优势，这场战役也绝不会输。就像她之前做的那样。

　　睡吧。舒唐告诉自己。

　　星期一，萧依宁却不见人影。

　　尽管舒唐讨厌萧依宁，也不得不承认她在学习成绩上的优异，缺课更是少之又少。微信上询问对方，说是有点发烧。

　　看来挂饰今天是拿不到了。不过，内心也有一个十分微小的声音在说，萧依宁应该没事吧。

　　萧依宁的缺席，为舒唐引来相当多的询问。在听到原委后，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她露出“你今天一定很孤单，我懂”的神情。

　　舒唐其实很想对她们说，自己现在感觉特别轻松。可以一整天听不到萧依宁发嗲的嗓音，不用被迫接受凑上来的拥抱，更不必强忍甩开的冲动任由对方手臂穿过弯曲的手腕。

　　今天没有云。她却感觉身体轻得像片云。

　　如果能够脱离萧依宁，如果能够日日如此，也许她能为此写出一本堪比《新华字典》的赞歌也说不定。如果晚上不用见未来的后妈和姐姐，今天简直就是完美的一天。

　　眼看快到学期末，各班老师都为了即将来临的期末考试忙得热火朝天。只有舒唐的班主任不同，姓廖，关键时刻也撂挑子。其他老师都试图用最后一张试卷压死学生，廖男哲却在这个节骨眼组织全班周日去参观文竹馆。

　　文竹馆，乃清原大学的艺术馆，定期会有校内外的艺术展览。

　　以前想起清大，舒唐只觉得好远，是自己烧香拜佛也不见得能考上的大学。如今一旦提及，脑海里便不可避免地想起魏子。

　　“同学们，我们要学会劳逸结合。接受艺术的熏陶，有助于我们的身心放松。”廖男哲声情并茂地诵完，终于讲到了重点，“好了，放学！”

　　舒唐还是蛮喜欢廖男哲这个班主任的，尽管他有一丁点不靠谱。

　　舒伯明的微信却在这时挤进手机:放学了没？放学了就立马回家。她无可奈何地回答要做值日，把手机揣进了口袋。

　　在盛夏发挥出十成威力的烈日下，还有比拎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垃圾袋更悲惨的事吗？有，那就是在蒸腾酸气的垃圾桶前偶遇好朋友的前男友，并且你还暗恋他。

　　在使出吃奶的力想把垃圾袋甩进它的归宿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与季节不符的声音。

　　“我来吧。”

　　她当时差点一头栽进去，好不容易稳住脚，回头一看，果真是冯其。

　　对方手里也提一个垃圾袋，但与身形极度不符。解决掉那个袖珍玩意后，他伸出手，拽住她手里的庞然大物，三下五除二便送它上路。

　　“这么大的垃圾，怎么由你来？”冯其双手叉腰。

　　“因为大家都不愿意。”

　　这是实话。值日班长方雪琴最会欺软怕硬，显然舒唐看上去是四个人中最软的一个，如此艰巨的任务自然也落到她头上。

　　难得有机会能够近距离看到冯其。上次超过五句话的交谈，好像还是把吉他挂饰交给他的时候。其余便是见面点头，连大部分的面也是来自舒唐透过窗玻璃匆匆一窥的倒影。

　　虽然很不想矫情地说他瘦了。可是对方的两颊着实下凹。萧依宁身上看不见的分手阴影，反倒在冯其脸上借由蒸发的脂肪体现不少。

　　“你不回教室？”冯其看着她。

　　“哦，回去。”她反应过来。

　　两人就这样并肩走回教学楼，隔着半个手臂的距离。

　　与冯其有限的几次交谈，都围绕萧依宁展开——“她吃饭了吗”“要不要帮她带个牛奶”“她不是最喜欢巧克力味的吗”“今天她做值日？我在校门口等她”“她喜欢什么样的生日礼物你知道吗”……

　　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她”的男朋友。以问号终结的开头，是他们之间最常见的句式。

　　“你知道‘安全’是什么意思吗？”

　　“啊？”偏头看向身边的人。

　　“萧依宁说的，她说我太安全了。”冯其的眼睛却看着地面，然后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不懂。”

　　这句话像拉起的一条警戒线，横在舒唐面前，她停下来，无形之中也逼迫冯其停下来。

　　“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几乎是一字一句，两块腮帮子咬得生疼。

　　“分手时。”冯其微微转过身，期待地看向她:“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自鼻腔长长吸进一口气，再吐出，强迫自己一点一点松开紧咬的牙关，然后用接近正常的嗓音说。

　　“我也不知道。”

　　电线杆与电线杆之间的维系全凭那些长长拉起的黑线，互相交错，形成一个网。舒唐骑车时，一只眼睛用来留心路面，一只眼睛抽空观察这些网。有时一晃眼会搞不清，到底是这网兜住了天空，还是天空压塌了网。

　　昨天大雨中遗留的雨水，瘫在地上，不小心被快速行驶的车轮碾过，便有弹性似的飞向鞋面，跟去远方。

　　舒唐真的想有这么一个远方，至少让辨不清颜色的心情能够暂时落脚，不用在踏板的飞驰交替中，经由憋痛的胸腔提醒，才记起来寻找呼吸。

　　在教学楼，与冯其在走廊的分岔路口分开，右拐走了几步又匆匆忙忙往回奔，正好看见对方进入班级的身影。

　　明明没有共同点，一个高，一个矮，一个瘦，一个更瘦，一个男，一个女。刹那之间，她还是想起了妈妈，一个逐渐被记忆部队抛弃的符号。

　　一辆飞驰的机车擦过，溅起低洼泥水，一滴不落地洒在落后的舒唐身上。有个别打上脸颊，突然的黏黏凉意像把千斤锤，一下砸醒了机械运转的头脑。

　　她终于停了下来。

　　黑色板鞋，白色的鞋头上布满泥点。当时在店里，这双鞋与一款浅蓝色的摆在一起，蓝色的下面贴了一个纸牌，写明是热销款。她指向黑色的那双，售货员小姐立马堆起笑容说:“您的眼光很好呢，黑色是我们家的经典款。”

　　经典，经典。

　　经典等于不出错。不出错等于某方面必然的平凡。又绕回来了，平凡。

　　她不是不想买蓝色的热销款，只是她知道萧依宁喜欢，萧依宁爱穿，并且萧依宁一定穿得比她好看。所以她避开了。

　　她一面嫉妒萧依宁的出挑，一面又可笑地捍卫自己的平凡。

　　其实很不甘心。

　　不甘心承认自己与对方之间有不可跨越的鸿沟；不甘心对方用各种漏洞百出的谎言粉饰友情；不甘心暗恋将近两年的男生被对方分手，理由仅仅是“太安全”；不甘心那个开朗的爱笑的自己居然已经隔了十年之久……

　　种种怨怼与愤懑，被一种轰鸣声打断，像来自几十米外的远方。

　　接触过了魏子，便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声音。原本以为又是一辆经过的机车，可这声音却由远及近，连同一路刮过的风声和轰鸣一起，静止在身旁，即使低垂着头颅也可以闻到汽油的味道。

　　舒唐抬起头，正好看见上升的头盔下，逐渐显露的魏子的脸。

　　“果然，溅到的是你。”魏子把头盔夹在怀里，神色抱歉，“你现在看上去有些糟糕。”

　　她怔怔凝视对方，清晰地听见头皮下齿轮与齿轮重新转动的声音，“你看上去也有些糟糕。”

　　“我，有吗？”魏子用手指向自己的脸，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不是有些，而是很，看上去很糟糕。”顿一顿，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你被人打了？”

　　“咦，你怎么知——”言未毕，魏子就发出恍然大悟的感叹，摸摸左边的脸颊，“哦，确实，被人打了，而且还是脸。”

　　“她蘸着血打你？”

　　“……不是血啦，是丙烯，红色的，血还好一些呢。”

　　“这，还洗的掉吗？”

　　“洗的掉，洗的掉……吧？估计有点费劲，我隔了蛮久的。你回家？”

　　“嗯，你呢？”萧依宁家与自己是两个方向。

　　“我啊，来见人。”

　　“见人？”确定不是吓人吗？左脸颊带着一个深红的五指印。

　　许是怀疑的表情太过明显，魏子只好再一次强调:“我真的是来见人的，至于这个巴掌印……事出突然。”

　　也许是舒唐先推着自行车往前移动，魏子竟也从机车上下来。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前夜下过雨而如今短暂放晴的天空。

　　很不正常。

　　何谓正常？

　　在六月初的阳光下，任何动作只有“迅速”“急速”“火速”才会显得正常。比如脚还未踏出地铁口便立马撑起的红阳伞；便利店门口循着抛物线被丢进向阳处垃圾桶的易拉罐；从一撞大楼飞越金黄的间隔道钻进另一幢大楼的快递员……人们在绞尽脑汁地避免“日照”“炎热”“汗流浃背”。所以，推着一辆并不算轻的机车自甘走在不见绿荫的小道，是非常非常不正常的吧。

　　“你们家远吗？”魏子问。十分平和的口气，没有流汗，没有咂嘴，没有跺脚，似乎打从心底地认为烈日能治愈烦躁。

　　“不远，你可以先走，不用陪我。”

　　“真巧。”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自己的客套。

　　“什么？”

　　“你和我要见的人竟然住在同一条街上。”

　　迎面而来一个戴着遮阳帽的阿姨，眼睛隔着几米远便一直停在魏子脸上。魏子嘴角耷拉，冲着对方苦笑一下。那阿姨活像见了鬼似的加快步伐，一晃就擦肩而过。

　　“呃，”魏子讪讪地摸摸鼻子，语气十分无辜，“我有这么吓人？”

　　“还好。”

　　“是吧，刚才那阿姨的表现太夸张了。”

　　“你不要转头，我只看见你的右侧脸，就还好。”

　　“……”

　　远远的，家门口那个绿色的垃圾桶依稀可见。不知是不是错觉，魏子的头颈之间仿佛打了根钢钉，僵硬地杵立。

　　“你不想见那个人吗？”舒唐问。

　　魏子干笑两声，“眼睛挺尖的嘛。”

　　“所以特地打自己一巴掌。”

　　“不不不，这是别人打的。”魏子摆摆右手，“我可没有自虐的倾向，对了，我被打的时候萧依宁也在场，她可以替我作证。”

　　宛然被拔掉了插头，舒唐的双脚停在地面，连同两个车轮。领先几步的魏子回过头，看看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重新抬起脚，跟上去。

　　“你跟萧依宁今天见面了？”佯装平静地询问。

　　“嗯，她没跟你说吗？她来我学校帮我画画来着。”

　　原来所谓的有点发烧，只不过是障眼法。她竟然信了，竟然还有点担心。而在她徘徊不定的时刻，对方已经卯足了劲下放了自尊。可笑，她竟像个笑话。

　　绿色垃圾桶里的垃圾几乎已经溢出，也许街道的环卫大爷偷了懒。她一眼就看见垃圾堆的最上方，是昨晚便利店里买的牛肉盒饭。

　　就快到了。

　　萧依宁骗了她。

　　离垃圾桶不过四五米。

　　快没有时间了，怎么办？

　　魏子忽然偏过脑袋对她说:“你的家在哪——”

　　只有三米了。

　　怎么办？

　　两米。

　　“——我已经到……”

　　一米。

　　“我喜欢你。”

　　“——了，抱歉，你说什么？”魏子的声音增大了一倍。

　　“我喜欢你。”她说，然后颤抖地看向对方，她想显得大方一点，酷一点，可是好像做不到。身体抖得像筛糠。

　　“我喜欢你。”她像催眠般地对自己说。

　　她在魏子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强撑的脸色，又看见对方毫不遮掩的离奇。这是不是可以载入人类史册的最失败最荒唐最不像告白的告白？

　　她让自己的眼睛去看魏子，魏子也看她。其实她在看，魏子却不是，那是赤裸裸名为打量的凝视。

　　有门打开的声音，吱嘎，紧接着响起一个脚步声。

　　“魏子楠，到了就进来啊，你的脸怎么回事。”

　　舒唐和魏子以同一个频率偏头，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绿色的垃圾桶旁，神色不解。

　　等等，进来？

　　一种莫名的预感抓紧了胃，直直往下拽，直拽到冰冷的冒汗的脚底。似乎要迫不及待验证这预感，舒伯明出现在门口，见了如此阵仗，也是一头雾水。

　　“你们怎么都站着。”边说边走过来，揽住女人的肩膀，视线在魏子脸上稍作停顿，又默默移开，“我来介绍一下，舒唐，这位是你吴阿姨。”

　　又把手伸向舒唐旁边的魏子。

　　“这位就是吴阿姨的女儿，也是你未来的姐姐，魏子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