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烈女》丽芝

4、不烈女之庚娘篇

　　前有尤庚娘的例，王□□摇大摆的就把月明夜接进府了。
　　却又失了兴致，总冷着，连玉雀也不理了。
　　又跑去撩拨裱褙陈家的寡妇陈白氏。大约是经倚翠楼一役，他越发觉的自己无所不至了。
　　灰溜溜儿铩羽而归。
　　那陈白氏闺名白梨花，生的俏皮艳丽。丈夫病故后，她杀伐决断一人当家，又颇有一番见识，把裱褙陈家的分号都开到苏杭了，哪里将三山街第一等纨绔的王十八放在眼里。见他无事总来闲缠，心内烦厌面上就不好看，少不得忍耐敷衍或者推事不见，却愈发使王十八心内犯痒了。忽一日，不见她在店内隔间小抱厦里坐镇，王十八甩开一众铺伙计的拦阻，兴头头的寻至后院，却见蔷薇花架下有两个人影儿勾勾搭搭。原来是有姘头的，江宁县府家的二公子，且三山街人人皆知，徒留王十八一个闷葫芦。还妄自多情，以为白梨花待他别具青眼。
　　又悔又恼，说起来却是“什么了不得，不就几爿裱褙铺子嘛，我们王家米铺油坊酒窖子满江南十几家分柜，地过千亩奴仆上百，我猖狂成她那样嘛，成天介抛头露面，卖风卖骚，专捡那官家公子勾引。”
　　话传到白梨花耳里，不免一笑置之。照旧的鲜鲜亮亮的装扮，照旧的抛头露面，照旧的与那官家公子勾勾搭搭。
　　王□□为挫败。
　　消沉了好一段时日，只在家中厮混。
　　把个月明夜又拾起来，惹得玉雀和三房妾很是侧目。
　　那月明夜幼时寒苦，被亲叔伯拐带，卖入娼门。同一班的女娃娃，想逃的打残，不从的打死，胆小的吓疯，不开窍的转手再卖。她吃疼怕死，认了命，一步步煎熬出来，所持所秉无非“本分”二字。既能本本分分做得娼妓，也能本本分分为人妾侍。原本心也活络了些，知道王十八为她颇费了一番周章，以为情真，但见他迅速的冷落，便解其中味了，只是习性一时难改，王十八一来她就熟稔的奉迎起来，王十八也只当她情谊切切，心内得意。
　　只把玉雀和三房妾忙的不可开交。
　　轮番上阵，极力拉拢，看着不像是为争宠，倒像是斗气了。月明夜只得留神周旋，既不亲近又不得罪。
　　三房妾还尚可，玉雀受不得，红眼瞅着寻机生事。

　　出了大事。
　　常胜将军们吃了大败仗。
　　流民海一样的涌进金陵城。
　　官家上门化布施，让捐施粥铺，老太太诚惶诚恐的应了。
　　却接连数日拿仓里受潮发霉的陈米糊弄，惹恼了几员壮汉，聚众闹起来。乌泱泱一群饿鬼正是饿的怒火中烧，顷刻就摔了粥碗，推倒了粥棚，砸烂的粥锅，又被人挑拨着来冲击王家的米店、后院。
　　慌着告了官，小衙役也趁机来敲诈，王十八上蹿下跳，好话说尽又许了银两，方才锁了几人，喝退闹事者。王十八转头向老太太邀功，支了五百两银子，两百予衙役，三百交交与月明夜替他私藏。
　　又生了新主意。
　　去进城的官道上，拦了新进的流民，挑拣了十来个身量略魁梧的汉子，拉回来，糙米稀饭的养着，说是为着看家护院。玉雀起劲，张罗着派衣裳派饭，施施然一副主子的款，唬的新人千恩万谢的拱手打千，口称着“奶奶”。三房妾看在眼里，遣了小丫头去告知庚娘，庚娘扭头回禀了老太太。
　　老太太就笑，“这只小家雀儿，倒是会讨巧宗。”眼皮子一抬，撑着柺杖起了身，“瞧瞧去罢。”
　　庚娘扶了，老婆子小丫头子跟着，至众人前，玉雀先瞪了眼，又不得不低了头，屈膝福了一福，便褪到一边，咬牙切齿的垂手立着。
　　庚娘上前，道：“这是咱们府里老太太，这衣裳和饭都是老太太的赏赐。还不快快磕头谢赏。”
　　众人听了，稀稀拉拉的跪地磕头。
　　老太太笑言：“快起来吧！世道乱了，艰难，怠慢了诸位。我这小家破院的烦诸位替我守一守，有我老太婆的一口吃食就有你们的一口饭。等世道太平了，你们想回家我出盘缠，想置个小买卖我出本钱，想学做生意尽可从我王家做起。再不济这金陵城也不得守了，咱们一道往南，往南还有我王家的田亩和买卖。还是那句话，有我老太婆的一口吃食就有你们的一口。”
　　众人听了，又磕头拜谢，稀稀拉拉的言说，“谢老太太大善人”“老太太慈悲了“老太太真是活菩萨”。
　　玉雀隔着人，朗声道：“老太太。既如此，我斗胆请老太太开个天恩，越性也照旧例，一样的放给他们月钱。他们原都是体体面面的人，逃难至此，咱们家又不似那些黑心没肺的寡恩无德，不过一日三餐就白使唤，也是过意不去。况且外边也是有家眷的，一月能落几吊子钱的嚼头，更是人也安心也安，越发是老太太的佛心了。”
　　众人听说，莫不眼巴巴的望向老太太。
　　老太太点点头，慈眉善目的笑，“四姨娘倒提醒了我，我原想着世道艰难，十几家铺子的生意俱已折了，另十来家虽现今尚有些进益，将来如何又未可知了。再道寻常过活也要精打细算，寅吃卯粮的事断乎行不得。我想从今起咱们也要俭省度日了，即便如此，亦不可亏待了。老太婆我打个头阵，自今日起将月例银子蠲了，我几房媳妇儿的也一并蠲了，俭省出来，均分给众位，不多，总也有几个铜板。待到世道太平了，三倍偿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感激涕零，再磕头。
　　三房妾咬牙切齿盯向玉雀，玉雀不恼，反倒咬着唇直发笑。

　　一日，庚娘款款的来请，老太太要见月明夜了。
　　原来老太太几场气生下来，总觉头晕胸闷，因着很是惜命就有心静养，因说了没紧要的琐事一应交由庚娘料理去，把庚娘吓得直摇头。
　　“阿婆，我料理不来，正经事儿上我不行。”
　　“算盘拨的就好。”
　　“那不过是我与大用，我，我与那死了的闲来无事，比试逗趣，顽罢了。”
　　“有我呢，你且一试。”
　　起先庚娘小心斟酌，不敢逾越，事无大小皆要讨老太太示下方才定夺，把老太太烦的直嘬嘴，还摔了一回茶，厉声骂庚娘：“你也太偷懒了些！不长进！白疼了你！原来那只小家雀儿有心想这么着还求不得。你反倒不替我堵众人的嘴！”
　　骂了两三回，庚娘才略大胆了些，幸而皆是家常，她拿捏不准的就顶和气的与府里的老人商议，纵有了差池也不出格，博得众人皆赞。然她执事的心淡，全然的皆在老太太身上，自做主将月明夜的事瞒下。
　　少爷呢，老太太不问，她也不提。问起来，庚娘便回：“玉雀伺候着呢，消停在家，好着呢。”老太太将信将疑，亲为看过两回，众人合力糊弄过去，后一回让开锁进去瞧瞧，里面倒闩上了，玉雀隔着门请安，“老太太，少爷的大孝心，怕您见了又生气，气大了伤脾胃，伤了脾胃可不就是咱们少爷的大罪过，所以少爷不忍见。少爷说给您磕头，请老太太慢慢回，仔细脚滑，跌了跤，伤筋动骨的也是咱们少爷的罪过。老太太好走，玉雀也给您磕头了。”老太太就笑，回头向随从的仆妇道：“嘴上的孝敬也是孝敬，拿嘴磕头也算是磕头了。”庚娘趴着门缝往里瞧，“老太太，四姨娘跪着呢，当真磕头了。”
　　“噢？当真磕了？”
　　“真真的。”
　　“这才是知恩守本分的好奴才呢！”

　　也亏着庚娘伏侍妥帖，银吊子煎着滋补的药，无甚胃口的时候，就用大砂锅子煨一只蹄膀，甜甜糯糯，老太太吃了很是受用。这一日趁着老太太高兴，庚娘回了月明夜已经进府的事，老太太登时又要气昏头。庚娘忙跪下安抚。
　　“阿婆，且宽宽心，才花了五千两，都是少爷自己的体己。”
　　“不中用，不是为着银两，纳一个窑姐就是使不得。”嘴上虽说着，气色却有些和缓。
　　“老太太说的是，可少爷的脾性……。”半截子话就说的老太太直叹气摇头。
　　“说起来，俭省银子这一档儿，可就是四姨娘的居头功了。”庚娘随手给老太太捧上一盏茶，茶香正烈又微微烫口，老太太嘬了一口，很是受用的又嘬了一大口，将那入了嘴的浮茶吐回盏中，方才道：“那打人恩客，断人财路的损法子是她的主意。”
　　“是了，阿婆。”
　　老太太脸色难看，半晌不言语

　　请了月明夜来。因名字拗口，问她本家姓名，月明夜只说被卖时年龄尚小早就忘了。就是说“忘了”的时候，她也是媚笑着，轻声细语的。闲聊半晌，老太太见她有问必答，胆怯又谄媚的小心思一览无余了，竟大为叹息一番，“你看着倒是省事的，也是苦出身了。既接了进来，就好歹的多劝着少爷些，别让他总胡闹。”赏了衣裳和首饰，月明夜自然千恩万谢，临了老太太又说：“别学那只小家雀儿！”
　　月明夜点头称是。
　　自此更不敢与玉雀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