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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不烈女之庚娘篇 ...

  •   仗打的艰难。
      一时米贵。
      朝廷的赈济粮款,层层盘剥,遥遥无望。不少商贾大户家的施粥铺也都渐渐撤了,佘余的,米水也日渐稀薄。
      怨声载道。
      官家少爷们临危受命领了个专管流民的监察,天天介振臂高呼,“朝廷有难,有钱出钱,有力使力!”
      谁有钱,谁使力?
      乱世将世人拖下水,沉了底的,扑腾的,冒泡的,端坐在腐木筏子上风雨飘摇的。
      谣言又四起,“抵不住啦,要过江啦!”
      一日不如一日了。
      有点门路的,都预备着南逃。
      王十八兀自囤货居奇。现拿一百两银子也难敲他的门儿。白梨花的施粥铺难以维系,捧了五百现银上门求了,他有心戏谑,让她作揖又斟茶,照做了,又要留下吃酒,被灌三大海碗。庚娘来传老太太的话,恰巧撞见白梨花从席上下来,由小丫头扶着,头抵着栏杆子气喘反胃,只闻的小丫头轻声道:“这泼皮少爷太欺负人!奶奶何必受他这份闲气。”白梨花闭着眼道:“我不过是尽我的心,不使二爷为难。”庚娘忙上前也扶了一扶,再往屋里瞧,王十八满脸醉意,正呲着牙得意坏笑,玉雀的作陪,摇着扇子,心事满腹,铁青着一张脸,也不看人。
      庚娘立在门口,叮嘱:“老太太让你开仓放粮,别再生事。”
      王十八惊起,拍着桌子,骂:“放什么粮?放屁!老货!她懂什么?”痛喝一大杯,摔了酒盏,“少爷我还要大干一场呢!唬死她!老货!”玉雀见状,登时笑上眉梢,张罗着拿酒拿新杯,又亲为斟上。
      庚娘不理会,拿眼虚虚扫了一遍院子,方才道:“那我可就照少爷的话回了啊。”
      新酒尚未饮尽,又摔了,撒泼一般冲着要去抓庚娘,庚娘跑到院中央,抱肘立住,早有两三个候在角门的小厮,飞奔过来将王十八又劝又拦,隔着人那厮尤还叫嚷着:“你回,你回,你回!错一个字,本少爷啐死你!”
      庚娘盈盈立着,笑瞧着王十八的张狂丑态。
      心里掂量着:成了,时候到了——
      怎么说呢?良善的人,背着血海的深仇,要立誓报复起来,先过的究竟还是自己这一关。良善又懦弱的人呢,势必温温吞吞,一波三折,恨不得心,下不得手。

      庚娘么,故作乖张不过寻机活命,刻意撩拨只为伺机报仇。王十八不傻又涎皮赖脸的,着急过真章。庚娘焦灼着一颗心,又不得卖卖弄弄的小心拖延。死了夫婿,伤心,要守节,至少得过了尾七,王十八虚情应了却又耐不住,庚娘佯作失足跌入莲花池,狠灌了自己一肚子乌臭的池水,如愿病了半月余。王十八渐露了凶相,她只得又说必要进府过明路,王十八强起来,她就一屁股做地上,双手死命抱着膝,蜷着身子,委屈的什么似的,口里说着“我好歹是大家的闺秀,虽说嫁过人,但要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就跟了你,我也是不服气,庚娘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噼里啪啦掉眼泪。真就进了府,头一夜,王十八喜不自胜先脱个精光,庚娘一见他精瘦的身子,贼眉鼠眼的贱模样就恶心,手伸上来褪她的衣衫,她胃里一阵翻腾,低头呕了王十八一身,庚娘忙解释,“许是府里的菜不合脾胃。呕……”。再后来,便是忍不住发笑,“笑甚?”,只是笑,碰不得,左扭右扭,蜷身子带蹬腿,直笑出两行清泪,笑的王十八没了兴致。折腾了几回都不曾得手,王十八当真恼了,使死劲箍住庚娘,待要强入巷,庚娘幽幽的道:“近来,我一直梦见,金大用,湿淋淋的,抱着头喊疼……抱着身子喊冷,流着血泪诉说死的冤死的惨,骂我不仁不义不忠不贞……”王十八垂下头,偃旗息鼓又恼羞成怒,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打的庚娘满嘴血,“戏耍少爷我!白吃白喝的养着你,到头来竟是戏耍本少爷!”庚娘反倒不哭。
      只当这巴掌是自己应得的,为着自己的贪生、无能!
      殊不知这血仇凌迟着她,日日夜夜时时,刀刀诛心,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想着成百的成千的快意复仇的法子,然而孤立无援,不得施展。
      也是不得机会,总防着,外宅子不大前厅后院走哪都有个阴涔涔的半老婆子拿眼跟着,庚娘寻机同她吵,那婆子比划着,佯装自己是个哑巴,照旧不错眼的跟着防着。衣食用度又皆过一个细长眼大丫鬟的手,临睡卸妆,细簪子都要被她收了去。
      忍耐着,忍耐着。
      有一回王十八得了一套镶金嵌东珠的蒙古弯刀,就着酒菜,宝贝一样赏了又赏,庚娘也十分附和又抚琴助兴,劝他进酒。直待他喝个烂醉,直跐溜到桌子底下,鼾声如雷的睡去。庚娘推了几推,纹丝未动。当即抽出弯刀,俯身逼近他的脖子,红刀子一出就能大仇得报了!然而慌里慌张的全身乱颤,五脏都噗噗通通敲战鼓了,双手却抖的不能自持,一时寂静,喘息声都觉得声壮刺耳,快快快,便是此时了,便是此时了!
      可惜,可惜,可叹,可叹!
      试了几次竟没能下得去手,活生生的人,吐着气、有声息、会行动,要留尽血,变做一具尸体,全然的恐惧,不敢!手握着刀,自己与自己僵持,“他算不得人!杀了他!杀了他为大用报仇!杀了他我即刻自刎!去寻我的大用,强于如此不堪的苟活!杀了他!机不可失!机不可失!杀了他杀了他!此刻软弱如何对得起枉死的大用!快快快!杀了他!”
      再试一次,两次,三次……刀锋碰到他的肉皮,她就想惊恐尖叫,事到临头方才瞧清楚自己个儿。
      有半柱香的光景吧或者一炷香,一个时辰了吗?
      她恨起自己的软弱!无能!合该去死!然而杀自己的勇气也是没有的!恍惚间听的窗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响,忙扔了刀,俯在王十八背上佯睡,婆子丫鬟推门而入,将她二人架回到床上。庚娘睁眼半夜,终于下定决心,起身去寻,杯碟碗筷与刀,俱已被收走了。
      她徒然的呆立住。
      以前读皇甫谧的《列女传》,有赵娥复仇一则。
      一介女流,磨刀霍霍数载,终是手刃乡霸,报了杀父之仇。
      初读此篇,庚娘正着了一身藕荷色的亵衣斜卧于暖阁软榻。彼时,她是娇生娇养的太守之女,中州名门之后金大用倾心以待的正妻,又娇纵又天真。他的夫君,中州老派名门之后的金府唯一的嫡孙,翩翩佳公子的金大用正伏案与灯烛通明的案几上,誊写夫妻二人闲时所作的五言七言的律诗。
      简直嗤之以鼻。
      庚娘边读边发的什么“时势造英雄,倭佞造烈女”的嗟叹。
      又长篇大论——赵娥之父被李寿所杀之时,也未见什么刺史太守太常的出来主持主持法纪公允,赵娥一己之力横刀砍马,单手掐死了仇敌,又慷慨伏法甘愿受死,一时成了可颂可吟可表可奏的“烈女”了,又纷纷的出来争着现一现眼,什么刻石立碑,什么登门看望,却不想这般昼夜哀叹,立誓报仇的弱女变“烈女”,实则就是被他们生逼出来的。
      金大用听了也不抬头只咧嘴浅笑。
      庚娘也知她的夫君在笑她的娇憨,便正经危坐道:“夫君,为妻有一疑惑,这赵娥,必得力大如牛吧,如何能单手使七尺壮男倒毙,继而取起首级呢?我竟是不信!莫不如,夫君让我试上一试……”说着,便坏笑着趿鞋下榻作势要扼其脖。
      金大用自是不肯,以笔为剑,迫着庚娘节节后退,俩人就此嬉闹起来,手手脚脚的攀来缚去,终而抱着滚做一处。
      待到金大用沉沉睡去,微微起了鼾声,庚娘便笑嘻嘻的真就双手箍住他的脖子,待要使出三分力,金大用已自甘梦中惊醒,慌忙间缩腿踹出一脚。待意识清明,定眼再这么一瞧,他那娇俏的小娘子——尤庚娘正撅着樱桃小口,委屈巴巴的蹲在地上。忙笑陪着不是重抱回榻上,伸长了脖子,道:“今日我舍命陪娘子,娘子,你且一试,我若缩头,便是那万年的龟。”
      庚娘噗嗤一乐,直愣愣张嘴在那修长的脖子上狠嘬了一口。金大用闷哼了一声,寻着庚娘的耳坠三倍五倍的反嘬了回去。二人不由得又滚做一团。
      此是这一对富贵闲散夫妻,闺房之乐一掠影。
      庚娘与暗月的斑驳光影里,忽忆起这一幕。
      悲从中来,那样一个言语温柔,行动体恤,任由她胡闹的金大用,世间竟再也无处可寻了,而她却因为胆怯,白白放走了手刃仇敌的大好时机!
      痛定思痛,她虽比不得赵娥,做不了一世烈女了。
      阳谋不得,只得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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