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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火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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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火花
一连几天,塔矢为着下棋忙得焦头烂额。只是每晚回房间后,总会看见在阳台一边唱戏一边等他回来聊天的五十岚。只要自己一打开房间的灯,隔壁阳台的歌声便会停下——“你回来啦,塔矢君。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么?”五十岚总是在另一边探头探脑地问。塔矢本已很累,但见她这么关注自己的事,也不由得与她说起话来。两人就这样站在阳台的栏杆边上,从围棋聊到进藤,聊到塔矢与进藤早几年闹矛盾的经历。五十岚听了直笑,说:“你们俩都是小孩子脾气。不过现在也和好了,想必要好得很吧?”塔矢到底别扭,忙矢口否认,五十岚又笑他是“死鸭子嘴硬”。
又聊到塔矢现在的生活,塔矢大致述说了棋手繁多的对局和比赛,日日不外乎研棋。五十岚笑道:“我也是。天天都是在练功房不停地练,唱念作打,样样都要老师满意才算过关。有时想想可真无聊,哪像观众在舞台上看的那么精彩有趣?所以啊,我才要常常偷跑出来到处玩耍,认识各种各样的人,不然可就太乏味了。而且,我不喜欢只唱花旦这一个行当。看武旦舞刀弄枪,我也喜欢;看青衣端庄,我也喜欢。老师说我年纪还小,可以多尝试些不同的行当,以后或许还可以当个花衫。你问花衫是什么呀?我说花衫是花衣服,你信吗?哈哈哈。花衫就是青衣、花旦和刀马旦兼而有之,忒难呢!不过这样也好,不像单唱花旦那么乏味。”
塔矢倒从未想过自己生活乏不乏味,他从小便是这样过来的。日复一日地对局,复盘,探讨,思考,甚至连梦里都是围棋。在他看来,为围棋之外的事多费一分钟都是浪费。他身边的人亦是如此,仓田先生虽嘴上孟浪,但暗地里下的苦功夫并不比任何人少。塔矢早已把围棋当作生命的乐趣,哪怕这乐趣尝起来是苦涩,他也能从中感受到甜。至于生活的另一面,他并未真切地触碰过,也不想触碰。除了——是的,除了肩膀酸痛的时候,他才会想起要去运动运动。
五十岚听了笑道:“没想到你们还有这样的烦恼。不过也是,天天这么坐着,久了不坐出个脊椎腰椎病来才怪!我们是天天都要运动的,不然功夫不好,也唱不上去。不过运动也得悠着点,要是伤筋动骨了,以后就没法子上台表演了。就像你们棋手,要是眼睛看不见了,就没法比赛了。”
塔矢微笑道:“不,盲棋也是棋手的必修课。”见五十岚有些惊讶,他便说了自己初中时被迫下盲棋的经历,五十岚不怀好意地笑道:“塔矢君也会被同学欺负?”塔矢无奈笑道:“这种手段太无聊,在我看来都不算欺负了。”
五十岚又说起自己的经历。她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中国人,儿时随父母在中国居住时,喜欢上了唱戏,一边学戏,一边在大剧团里充当小童、跑场子,渐渐地也跟周围的演员们熟络起来,偶尔还能偷师学个一招半式。后来,父母要去欧洲工作了,她不愿放弃唱戏随行,便寄宿在亲戚家。两年前,名角儿杨明霜发起了青少年剧团的演员招募,五十岚被选去当了花旦,自此便一直住在剧院宿舍,和其他演员同吃同住,朝夕练功。王恪是众人中最年长的,已有21岁,大五十岚5岁,平时代杨明霜管理整个剧团的训练,他向来勤勉,很得众人敬重。后来,剧团得到了不少登台的机会,而中村也由此盯上了她。
塔矢问道:“为什么不跟王恪说呢?”五十岚哑然失笑,说:“哪能呢?我已经给他们惹了不少麻烦了。”忽然,话锋一转,又笑道:“你可不知道,戏里的故事可有趣了。”又絮絮叨叨地说起红娘、春草等人,说她们如何地机灵,如何地为有情人牵线搭桥,如何地智斗拆散姻缘之人,颇为有趣。
塔矢又问:“你喜欢唱戏吗?”五十岚忽地两眼放光,笑道:“喜欢呀!喜欢得紧!我是听着戏长大的!以后一定要做个京剧演员!去世界各地巡演,让大家都听到我的歌声!”说这话时神采飞扬,可旋即又有点泄气了,面露羞赧道:“说是这样说啦,也不知道……”
热情,又很执着的样子。塔矢心中一阵感叹,自己也是从小学着围棋长大的,也是自小立下宏愿要当个棋家圣手。虽说在这个年龄谈论这种事有些狂妄,但这种追求心中所爱的、又不知可得不可得的心情,塔矢也是明白的。
五十岚又与他说了不少剧团的趣事,塔矢只是面含微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有时又会不由自主地打量起眼前这个人来,那袭垂腰的长发很是黑亮,在暖黄色的灯光下也甚有光泽。据五十岚说,戏剧女演员大多短发,方便带上那个头饰甚多的假发,但她却一直坚持不剪,有时候上台还会偷偷把自己的头发与假发混在一起,王恪也为此惩罚过她。她说话时总是神采飞扬,又笑嘻嘻的,一双娇憨的杏眼弯成了缝。她的声音仿佛一段飘荡在半空的旋律,大约是整日练习歌唱的缘故吧。塔矢觉着这声音格外悦耳,好似夏天清晨从远处飘来的清脆的风铃声,轻轻将睡梦中的自己唤醒一般。
待她说完了,夜风也愈发凉了,这才各自回房休息。几日下来,他俩差不多都把各自的经历聊完了。虽然来自不同的世界,塔矢却总觉得她很是亲和,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周遭的人和事,竟也不觉得烦闷。大概是自己的生活向来只绕着围棋转,从没什么心思去了解业界以外的人和事,所以才颇觉得有趣吧。从下棋以来,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前辈,甚少有同龄人。他戴上成熟稳重的面具与长辈打交道,却把渴求活跃的自我捆绑起来,直到与进藤冰释前嫌,他才慢慢地恢复了一个少年该有的样子。
能这样,也挺好的。塔矢心想。若不是机缘巧合,一个身在中国的日籍戏剧演员和一个日本职业棋手,怎么着都不像是有机会相识的。但他们却又是如此巧地相识了。
每天早上,他们一行总会路过练功房,三天有两日会看到受罚的五十岚。惩罚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像头顶砖单脚站立,倒立用脚顶砖,甚至是手脚帮上重物连做几十个后空翻,偶尔还能看到五十岚拖着王恪的胳膊撒娇似的求饶。每次都把进藤几人笑得肠子疼,连剧团其他人也总会出来看热闹。曾在电梯口碰见的名叫黎露的女孩也出来偷偷安慰过五十岚,说道:“你别看王恪老罚你,他还是心疼你的。让你做这些,不也是练功嘛?”
塔矢此时却有另一种想法:她好像待谁都是那么地好。她不仅跟自己说话,偶尔也跟进藤和社说话,每次都很逗趣。而且,她与王恪之间更是超乎寻常地亲密,几乎天天同进同出。不过,这些想法只是在塔矢脑中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了。他继续以最大的精力投入到围棋的练习与比赛之中,只是晚上每每踏入招待所的大门,他就莫名觉得心情愉悦,甚至还不由自主地想,五十岚这会子是不是又在阳台一边唱歌,一边等着自己回来?这种心情,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他自己也不知晓,甚至并没有想要了解。身边的同伴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围棋,他虽竖着耳朵听着,心却早已飞到了自己房间的阳台。如此隐秘的会面,除了自己和五十岚,竟是无人知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