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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矛盾(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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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矛盾(下)
五十岚吃痛地揉了揉胸口,定睛一看,竟是仓田。他记得五十岚,见她如此仓皇,便想起先前在招待所塔矢“金屋藏娇”的事儿,心里觉得好笑,便故意捉弄她,又笑道:“怎么,你这家伙玩捉迷藏玩到医院来了?”
难为他还记得自己的前科,但此刻却并不是玩笑的时候。五十岚急道:“仓田先生,我得立马离开这里,不然——”
仓田笑问:“不然你老大会来抓你是吧?”
——确实是这样,但现在的“抓”却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五十岚从地上爬起来,喘着气道,“这……一时半会很难解释清。能不能带我去找——”
找塔矢。
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得到的,可以倚靠的人了。可不知为何,此刻这个姓氏却有点难说出口。
仓田见她一脸认真,便挥手招呼她上车,“我也正好要出去。最近肩膀酸痛得厉害,过来理疗一下而已。你想去找谁?”
“我……”
见五十岚支支吾吾,仓田便笑道:“你是想去找塔矢亮吧?他今天去棋院抽签了喔。你要是去了,那可就是大新闻了。”
五十岚沉默了。大新闻?是了,塔矢这么出名,很多人都想知道他跟怎样的女孩子来往吧。可是现在的自己……
仓田开车驶出了医院,街道两旁的景物在车窗外闪过,医院的大楼越来越远。五十岚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但却不知道要去哪里好。她不能回家——至少在确定剧团回国前她都不能回家,而今医院好似也不是个安稳住处。塔矢又有许多事情要做,他的时间并不完全属于自己……
“东京真的很繁华啊。”五十岚忽然叹道。
“是啊,你以前没来过?”
“来过。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高楼大厦,往来的人群,川流的车辆。据说在东京的街道走路时,最好不要忽然停下脚步,不然后面的人一不注意就会撞上来。听起来好像很不可思议,不过也确实是真的。而今,这繁华之地,竟没有一处让自己安身吗?
“仓田先生,今天谢谢你了。待会让我在棋院附近的地铁站下车吧。你要是见到塔矢……他要是没有事情忙了……”五十岚嗫嚅道,“就麻烦你告诉他,我在这里……等他。”她心中其实又羞又惭,从认识塔矢起,自己好像就一直在不断地给他制造麻烦。
仓田不解道:“为什么?一起去呗。怎么,你怕被人说笑捉弄?——你们那天晚上都处一个房间里了,还怕这些?”
五十岚知道仓田说的正是他自以为的“金屋藏娇”,顿时急红了脸,说:“才不是!而且,那件事真是误会!”
仓田哈哈一笑:“你还真急了,跟你开玩笑的。既然你不愿意去棋院,就在这里稍等一下吧。”又道,“这回,塔矢可欠我一个人情了。”
五十岚下了车,与仓田挥手作别。不一会儿,就见塔矢从街道另一边快步走过来,他回头一眼便寻到五十岚的身影。不巧的是,此时红灯刚好亮了,他无奈只好等在斑马线边上。望见五十岚面露忧虑,只道她是在医院太无聊才私跑出来,便对她微笑。车辆川流不息,时不时便遮去五十岚小小的身影。去到她身边的这条路,似远又近。塔矢恍然之间只觉得这一切好似幻觉,只觉得眨眼之后,马路对面那个来见他的人,就会消失不见。而她,本来也确实是会离开的。
绿灯亮了。塔矢快步走过来,握住五十岚的手。五十岚将他拉到少人处,说了刚刚的事以及自己的忧虑。塔矢想了一想,犹豫道:“要不你……住到我家来?等他们走了,你再……”
五十岚有些吃惊,“可是……”
“虽然我们住得近,但是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已经确认你没有住在家里,认定你在某个医院,所以自然也就无暇再去监视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
“别害怕。”塔矢紧紧握住她的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目露温情,说道,“我会陪着你的。”
大街上人声鼎沸,汽笛声接连不断。东京的时间好像是加速前进的,但街角的一处,属于塔矢和五十岚的这一处,时间却好似停止了。
五十岚心中悲喜掺杂,几欲落泪。她何至今天这步田地呢?那个唱得了花旦,耍得了花枪的人;那个在舞台上即能指点闺阁,又能冲锋陷阵的人,被命运撕开层层浮华后,竟什么都不是了。这样的一个人,留在塔矢身边,又能给他带来什么呢?她蓦然发现自己竟然在自卑。自从那件事后,她的心境全不似从前开朗。哪怕塔矢确确实实是跟她站在一起的,她也仍有患得患失之感。
五十岚低下头,偷偷拭泪。幸好她戴着帽子,有帽沿的遮挡,除了拉着自己手的塔矢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外,再无人看到她了。
五十岚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日用品,便去了塔矢家。他家仍是当时所见的样子,庭院里苍绿的松柏,氤氲着温热的客厅,厨房里干净整齐的餐具……安静中又有着热闹的生活气息。
塔矢引五十岚上楼,将自己房间隔壁的空房收拾出来给她,又道:“在这里开窗可以看到后面的山,视线很好。夏天的时候也很凉快。”五十岚开窗一看,果见不远处云雾滚滚,青山隐隐。但她此刻无心欣赏,于是还是关了窗。
塔矢却并未发现,一边收拾一边顾自说道,“你就安心住下吧。年前的活动不多,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待在一起。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就跟我说。要是觉得闷,我们也可以离开东京,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医院那边你不用担心,我去跟医生说一下就好。”
塔矢一向话少,这回倒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吃的,喝的,玩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是他以前并不在意的,但此刻他都想跟她一起做。他很快活——五十岚也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喜悦。跟自己住在一起,他很开心是吗?他喜欢自己,谁跟喜欢的人住在一起会不开心呢?但五十岚此刻只觉得自己跟塔矢完全站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她愁云惨淡地看着塔矢神采飞扬地说着话,心中百感交集。虽然可以和塔矢在一起了,但自己却失去了曾经的一切。自己对于塔矢而言,真是不可取代的吗?不一定吧。但是唱戏,确确实实是她以往不可替代的全部梦想。得失之间,天壤之别。但她说不出埋怨的话来,塔矢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切跟他也并无关系,这种时候换成谁都会感到高兴。五十岚都明白,只是心里过不了那道坎罢了。
五十岚久不答话,让塔矢心中猛然一惊。他转身见五十岚愁眉锁眼,深知自己失态了,忙道,“抱歉,我刚刚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五十岚淡淡一笑,“我知道,没事的。”
塔矢上前轻轻将五十岚揽入怀中,温声道,“都会过去的。”
五十岚却只觉得脑子一阵混乱。她近来常有这种感觉,好似身边的一切都有虚假的成分,好似自己跟塔矢之间的一切也是假的,好似身边的人都要离开自己。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创伤后应激反应。当触碰塔矢时,她忽然有些慌张,忽然贪恋起这个人身上的气息,生怕这个如此亲近自己的人最终也会离开。
塔矢身上的暖意向自己包围过来,依旧是那种熟悉的温柔,让人想亲近,同时又心觉不安。塔矢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低头正想与她说话,不想五十岚竟踮起脚尖,抬头吻住了塔矢。
大概是一时头脑发热,不明不白地做出这样的动作后,五十岚顿时慌了。她心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难以排遣。或许是想确认那种感觉,或许是想索求更多的爱意,又或许仅仅只是害怕被抛弃。
塔矢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嘴唇上一丝冰凉又柔软的触感,心中又是惊喜又是慌乱。他的手抚上五十岚的背,正欲好好享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吻,五十岚却忽然离开了他的唇,眼神躲闪,声音忐忑,“抱歉,我忽然——”塔矢只觉得意犹未尽,未及她说完,便伸手穿过她的发丝,托着她的头,将她紧紧搂入怀中,低下身吻她。五十岚一颤,瞬间觉得全身的寒冷都被驱散了。
刚开始还是轻轻柔柔的。塔矢细细地琢磨着这个吻。唇齿相交之时,只觉得一阵甘甜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全身,说如饮甘泉又不尽然。这种感觉,像极了第一次在五十岚家喝的茶,入口时只觉得淡淡的茶香在似有若无之间慢慢化为一股清甜悠长的甘美,缠绕在唇齿之间,一扫心头烦闷,教人回味无穷。
这个吻越发地深沉热烈,紊乱的心跳声又再一次交缠在一起。塔矢双目微闭,沉醉其中,身体深处似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躁动。他无法自控地渴求她的气息。有许多话是藏在心底难以开口的,月夜下他的怦然心动,她曾经给自己带来的新奇、欢乐、感动,哪怕曾经有过尴尬,也好似带上了暧昧的色彩。五十岚不会知道,这个与她相拥的人早在中国时就喜欢上她,他牵挂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曾为与她分离而怅然若失,也曾为与她重逢而欣喜若狂。
塔矢热切地想让她感受自己的情绪。猜测她心意时惆怅和欢愉交织在心头,求而不得时失落感郁结于胸,为她的欢乐而欢乐,为她的悲伤而悲伤。许多个夜晚他遥望着的那轮明月而今竟就在自己怀中,多么不可思议——他也知道这是建立在五十岚放弃理想的基础上,他知道五十岚内心的忧愁,但他仍不可控地想向她倾吐自己心中全部的思恋和渴慕——用这个吻。
塔矢的内在从不像他的相貌那般温文尔雅,这一点,与他下过棋的人都知道。其棋风之霸道果决,也曾让不少新人老人震叹。而五十岚的话,大概是从这个吻才开始了解到的。
她只觉得自己被吻得七荤八素,浑身发软,到最后竟有些窒息。她艰难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塔矢的背,塔矢这才稍稍放开她,但仍恋恋不舍地轻吻着她的唇瓣、她的脸颊、她的鬓发,又将她揽入怀中,埋首于她的脖颈处,将那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收入口中,良久,才终于轻轻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五十岚感觉自己的心似乎找到了一处柔软的居所,在这样火热的怀抱中,她才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也是有价值的、被重视的。心中阴郁的迷雾被热烈的阳光一照,终于暂时退却了。
在随后的几天里,他们相处一室,过得很快乐。两人几乎足不出户,窝在一起享受悠闲自在的时光。他们一起做饭、下棋、看电视、整理庭院。这种种在以前看来都最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今却别有一番风味。他们晚上聊彼此的事可以聊到深夜,塔矢又怂恿五十岚把被褥搬到自己房间来,拉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入睡,又在轻柔的晨光中一同醒来。五十岚时常主动向塔矢索吻,起初塔矢还有些惊讶,随即便习惯,而后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切磋技艺的心态在享受了。在了无旁人之处,他们拥抱在一起,享受这秘密的欢愉。这样的日子,对塔矢而言就像美梦一样轻飘飘的。
在剧团回国后,五十岚才回到医院再次观察了几日,被医生好一顿埋怨。而塔矢再踏入围棋会所时,又被进藤揶揄了一番。当时他进门与市河打招呼,进藤正在与一群老头子低声争执些什么,一听见市河说“小亮”,便忙回头将塔矢打量了一番,又笑道:“哟,几天不见,塔矢怎么满面春风啊?跟上次完全不一样。”
塔矢淡淡回答:“要你管。你们在干嘛?”
“刚刚跟大叔复盘呢。我们来一局?”
“好。”
当塔矢落下第一子时,进藤盯着他的手,忍笑道:“你好像有点手软,这几天是怎么啦?”
一旁的老头子们听见了,便开始东拉西扯——“小老师手软?这怎么看出来?”“大概是落子的那一声没有以前那么响亮了吧?”“别开玩笑了,小老师年纪轻轻怎么会手软?”“诶,这也不一定,我像小亮这么大的时候啊——”
塔矢忍不住向正在坏笑的进藤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