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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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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生活
五十岚出院的那一天,东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这雪不大,夹杂着雨丝儿,打着窗户,在枯枝上、路上铺起薄薄的一层。五十岚走前还站在窗边痴痴地望着,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唱过的“冷雨敲窗梦难全”,心中一阵苦涩。平时负责照看五十岚的护士出来送了他们一段路,安慰她身体恢复得不错,回去要继续好好养着,又叮嘱她不要干重活,末了,还羞羞答答地央塔矢给自己签名。
回家后,五十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原来的房间当做杂物房锁起来——连被子都没有搬出来,为此她情愿住另一个小房间。她的父母回来后大致知道了一些情况,故而未加劝阻。上锁之后,她就再没打开过门,她的母亲偶尔趁她不在家才进去打扫。里面的种种,她那满书柜的剧本,满衣柜的戏服,她的长枪短刀,她的等身玩偶与她的戏曲梦、与她最不愿回首的记忆一起,统统原封不动地锁在里面。但她能做的也仅仅只是锁住,而无法完全将其销毁,毕竟那也曾是她最快活的一段时光。只是那个热闹的世界好似就此完全沉寂了。
她又更换了手机号码,甚至连家里的电话号码也换了。若是可以,她估计连家都想搬。这样,以前认识的所有人就再找不到她了。
后来,她插班去读高中,又考上了一个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此后塔矢再看她演奏乐器,便都是钢琴小提琴之类的。但她受伤的手臂无法操持乐器太久,故而不过浅尝辄止。
她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原先与父母长年分居的她,而今远离了喧闹的舞台,再无鲜花与掌声,但她却享受到了家庭的快乐,又抓住学生时代的尾巴享受了做学生的乐趣。她的的确确是为之欢笑过的,但笑过之后,心里又越发落寞。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自己想做或应该做的,只觉得整个人都在被生活——或者说是无形的命运推动着往前走,毫无反抗之力。眼前好像确乎是一条充满阳光的大道,但她早就失去了以往冒险探索的兴趣。
——就这样吧,好像也还不错。她不止一次这样安慰自己。
若说生活还有什么是不变的,那大概是她和塔矢的关系了。塔矢是个极稳妥又简单的人。他以前的生活只有围棋,而今多了一个五十岚,就已经丰富得不行。忙碌的时候,他们几周才能见上一面。有时,只是在深夜彼此闲下来后打个电话,一边望着星空一边聊聊天,也就很满足了。若是有休假,他们也会一起出去旅行。他们看过了岚山秋天的枫叶,赏过清水寺的樱花,求过伏见稻荷的御守,喂过若草山的小鹿,看过小樽运河的雪,也泡过洞爷湖的温泉。有些地方本是塔矢曾经去过的,但再度走以前走过的路时,却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收获。
而他与五十岚的事,也逐渐被周围的人知晓了。进藤曾在围棋会所里酸过他,说他自从有了女朋友,居然也会笑,又埋怨他跟自己下棋的时间变少了。塔矢无奈地回答:“毕竟除了下棋,谁愿意老是对着你那张臭脸。”于是两人又开始了不休的争执。
值得一提的是,在塔矢二十岁生日时,他父母送了一辆车给他。那天他自己去提车,偶遇了绪方。绪方就站在车店门口,手指夹着烟,缓缓地吞云吐雾,沉醉在尼古丁的诱惑中。一见塔矢,便说道,“呀,小亮,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天应该要有一个成人礼。”
塔矢淡淡道,“我对这个不感兴趣。绪方先生怎么在这里?”
“车坏了,送来修理。这里的大师傅不在,要放上一天。”
“你去哪?我送你吧。”
上了车后,绪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小盒东西,放到了车的暗格中,又关上了。塔矢瞥见了,但也没看清,便问道,“那是什么?”
绪方说:“按照我的经验,今天送你这个礼物最合适不过。祝贺你从今天开始是个成年人了。”又神秘一笑,“关键时刻要想起它来,以后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塔矢不明所以,随后也忘了去察看。后来,他还真的是到了某一个关键时刻才记起绪方这句话来。那天大概是他人生中最晚入睡的一次,当他沉醉在温馨的余韵中半醒半睡之时,心里的的确确感激了绪方三秒钟。
再后来,五十岚大学毕业了。她是既有天赋又有才华的,不少知名的音乐公司向她抛来橄榄枝,甚至还有人劝她出道成为歌手,但她却全都拒绝了,去做了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学音乐教师。当年,她便与塔矢结婚了。此后,圈内再有人提及五十岚时,只说她不过是急着要把自己嫁给日本最负盛名的青年棋士。只有五十岚和塔矢自己知道,生活的种种,不过是水到渠成罢了。
又过了好几年——后来五十岚再想起此事时,竟也记不真切了,大约是她与塔矢结婚后的第七、第八年吧。某天晚上饭后,他们牙牙学语的孩子缠着塔矢一起玩棋,塔矢便携了她去棋室玩耍。五十岚在厨房洗碗。一切都如往常一般。但这时,电话响了。
家里的电话好像很少在这个时候响过。五十岚这么想着,擦了擦手,来到客厅,拿起电话,“你好?”
“你好……是、是牧吗?五十岚牧?”另一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有点激动又有点迟疑,她颤着声音,说着中文。五十岚心中一颤,中文,好像已经成了一门遥远又熟悉的语言了。
“是我。你是……”五十岚只觉得鼻子一酸,以往的种种又涌上心头,“是黎露吗?”
黎露带着哭腔嗔道,“是我。你这人真坏,当初寄了封申请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也一直不在家,电话和手机都换了。你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的联系方式吗?!”
“抱歉,让你担心了……”一时间,五十岚只觉得许多话堵在喉咙里,如何也说不出来。
“听说你很早就结婚了。过得还好吗?他对你好吗?”
“嗯。很好,都很好。”
“那个时候,我差点儿去警局告塔矢亮拐骗人口。”
五十岚噗嗤一笑,随即又觉得心中沉重,“你呢……你还好吗?剧团呢?杨老师呢?”
黎露叹道,“我在一个学校做老师……日子,也就那样吧,过得去。剧团的话,后来勉强运营了两年后就解散了。杨老悠闲自在地养老去了。想不到吧?我原来还以为杨老有多在乎这个剧团,现在看来不过是她退休后用来打发打发时间罢了。一看拿不到甚么补贴,进项也不多,她说不要就不要,比谁都爽快。一朝遣散,各凭本事挣前程。她理你的死活?反正我们这么些个人,一辈子也爬不到她那个位置,对她造成不了威胁。她仍然还是那个台前幕后关爱后辈,推广国粹的和蔼可亲老前辈。”
解散?养老?打发时间?五十岚此刻只觉得讽刺无比,原来当初那个被她视如家庭的剧团,那个她苦心维护的剧团,在老板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之物吗?甚么推广发扬,甚么让世界听到我们的歌声,原来竟都是拉拢人心的谎言吗?她一直以为自己留在日本是最正确的,而今看来,其实从加入剧团的那一刻开始就大错特错了。
五十岚忽地想痛哭,不知为何却又笑了,“她可真是……把我骗得……”她似还有什么想问的,却迟迟说不出口。沉默了许久,忽听得电话那边传来一阵乐曲,那抑扬顿挫、珠圆玉润的歌声激荡着她的心,那是她曾经最熟悉不过的事物。只听那边唱的是:“费无极说话太无赖,做出此事不应该。喜风流,贪欢爱,须有个伦理纲常做剪裁。使计谋,图自在,禽兽衣冠把我裁……”又听得黎露在那边招呼道,“小点儿声,小点儿声,我这儿打电话呢。”
五十岚又是惊喜又是叹息,“《楚宫恨》?这出,我们以前也唱过呢。”
“是啊,想想我们以前,还真是……挺好玩的。”黎露笑问,“你还记得词儿吗?我们再唱一次?”
五十岚轻轻笑了,想了想,转了个调,唱道:“见此情不由我双眉紧皱,无端的罡风起水逐花流,他君臣俱都是衣冠禽兽。”
黎露接唱,“贪欢欲全不顾民怨国忧,他们软硬兼施威胁利诱,要我这无辜女受辱蒙羞。”
五十岚又接,“我只身难把这危局解救,纵一死也不过埋骨荒丘……”唱到此处,她顿时热泪滚滚,泣不成声,再唱不下去了。她没想到,黎露这通电话,跨越了国界,跨越了七八年的时间,把遥远的曾经和残酷的现实带回自己眼前;也没想到,自那一天后自己还会愿意开口再唱戏。以前的种种明明已经尘封了,她的唱腔也青涩了不少,但为何唱词仍全然未忘呢?
早知如此……如果……
五十岚心中震颤不已:可惜没有如果啊!
黎露见五十岚不唱,又顾自接了,“这件事宜隐不宜露,张扬出去覆水难收。如今只能暂忍受,留得活命再做图谋。罢罢罢,且应承东宫连偶,佐世子登大宝重整国猷。”
唱罢,两人又沉默了。黎露听到了五十岚隐隐的哭泣,自己也不由得落泪,说道,“真怀念以前。我们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多么无忧无虑啊。”
她们又聊了许多以前的事情,却始终没再提及旁人。而塔矢在棋室大致都听到、也猜到是谁了。坐在自己膝上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唱歌,没听过。”
塔矢温声道:“不是妈妈在唱。你该睡觉了。走吧。”
哄孩子睡下后,塔矢走下楼来。五十岚已经挂了电话,坐在客厅里望着窗外,顾自喝着茶,心不在焉。她似回想起许多以前的事,但又觉得脑袋空空,仿佛什么都没有记起来。十年恍然如梦,再回首早已物是人非。
“赏月吗?今晚是圆月呢,跟那个时候一样。”塔矢说着,倒了一杯茶,坐到她身边来。
“那个时候啊……”五十岚的思绪飘回与丈夫刚认识的那段日子,但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在自己心里早已死去了。五十岚又看了看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正值盛年的她,面容洋溢着成熟的气韵,虽然青春不再,但似比年少时更具风采了。
一旁的塔矢却有些许皱纹悄悄爬上面颊。他虽长得像母亲,但年纪愈大,愈显出与他父亲一般沉稳冷峻的气质来。他当时已是名躁世界的棋士了,繁多的对局,复杂的人际,时时要求他保持冷静清醒。不多见的温情,是只留给家人的礼物。
庭院的雏菊又开放了,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仍似从前一般。
“秋天又到了呢。”
“啊,是啊。我最喜欢秋天的月亮了。”
故事到此完结了,感谢各位的阅读。
第一次在晋江发文,本以为写棋魂的文应该已经过时了,但没想到能够得到些许关注和鼓励,非常感谢。
我一年前听戏的时候突发奇想,觉得给亮找一个花旦一样娇俏活泼的媳妇儿也不错嘛。但是一直拖拖拉拉的,没有持续写下去,所以才干脆发到晋江上来,督促自己完成。
本来是想写成一个轻松搞笑的恋爱故事,至少还能乐一乐,但是写到后面好像越发阴暗了。亮与牧同样是自小就寻找到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的人,但并非每个人都拥有亮那样的背景、天赋和机遇,所以我让牧去成为阳光下的阴影。她在现实面前却步,躲入亮的羽翼。自此,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她丧失的那个自我也恰好是亮喜欢、欣赏的那个她。所以在第十八章里,亮在心里质疑过这件事,但按照亮的个性,是不会深入挖掘这个质疑的。他对牧的遭遇感同身受,觉得如果是自己碰到这样的事情会生不如死,这个时候他的情感开始转变为怜悯、怜爱。
而牧对亮的情感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纯粹。她是个玩心很重而且比较粗神经的人,一开始对亮有兴趣是因为她好奇,好奇这个从未接触过的领域的方方面面。来到日本后,哪怕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亮,其实那份喜欢也是比较平淡的,她更享受与亮相处的感觉——那种被关注、被照顾的感觉。如果中间无有波折,她能顺利回去的话,恐怕也不会对离别产生多大的伤感。
真正的转折是在牧受伤后,她意识到亮是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但同时她又明白亮有着不可估量的前途,而自己的职业生涯却已经彻底结束了。所以她自卑,患得患失,害怕被抛弃,所以她会想着去确认亮对自己的情感,她的吻其实更像是牧用来试探亮的。不过她那个时候身体和内心都遭受到严重的创伤,这种伤害甚至是伴随一生的,所以她会去渴求一个安全的环境,这样做也情有可原。
最后一章关于剧团的转折,是我考虑了几日才决定这样写的。并不是黑,一个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在他人眼中并不十分值钱,这种事情很正常。只是这个“他人”若掌握着生杀大权,那情况便截然不同了。牧这个角色,以及她的人生已然是个悲剧,那不妨让这个悲剧来得更彻底一点。在她接下来的生活里,她时时都会想到这个谎言,会惋惜,会后悔。如果她早一点知道自己老师的想法和作为,或许她还有翻盘的机会。但因为她逃避、不愿面对过往,换了手机和电话号码,导致好友迟了七八年才才跟她联系上。这个时候她已经有了家庭和孩子,甘于过平淡的生活,再无时间和精力去追逐曾经的梦想了。她只能做名棋士家中的娇妻,哪怕丈夫疼爱、生活富足,但她永远也成不了她最想成为的自己,这将使她抱憾终身。
一直都想写一篇关于亮的文,现在终于完成了,很开心。这个故事的某些设定并不讨喜,有许多地方也没写好,没有把意思传达清楚,但我也无暇再修改了。再次感谢大家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