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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矛盾(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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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矛盾(上)
五十岚感觉自己沉入了大海里,无边的黑暗寂寥好似绳索将她紧紧捆绑着,勒得她浑身生疼。她呼吸不得,动弹不能,只是这样缓慢地下沉,却如何也沉不到底。一阵又一阵水流涌动的声音与恐惧一起侵袭而来,冲击着她的耳膜。她脑海中的记忆又似电影一般,闪过一幕又一幕熟悉的场景。这部影像没有对白,有的只是剧中人或喜或悲的神情。有她初入剧院的忐忑,有她初登台时的紧张欢欣,也有她与剧团众人相处的愉悦。但在这些影像里,王恪和高雪浓都成了无脸的人,鬼魅一般同站在阴暗的角落里,面朝着她,逐渐向她走近。当他们终于走到眼前时,其他同伴竟蓦然消失了,四面又溶成粘稠的黑暗,逐渐将五十岚吞噬。他们二人,成为她梦境中最惊悚的存在。
她只记得自己用力挣扎着,内心尖锐的惊恐冲破干涩的喉咙,一声沙哑的惊呼好像把她自己也给吓到了、吓醒了。眼睛睁开的刹那,整个身体也因为恐惧不由自主地猛坐了起来,将原本在谈话的塔矢和医生两人吓到了。但继而她感到身体深处席卷而出的疲软无力,右肩和肺部剧烈的疼痛让全身的细胞都颤抖起来了。她又“嘭”一声倒到床上,但这一次,没有泪水,没有鲜血,也不再有那命运般沉重的钟声。苍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消毒水的气息从鼻翼扫过。她尝试着再次闭上眼睛,但赤裸裸的现实与空荡荡的未来却刺激着她的神经。
——以后,该怎么办呢?
“哎呀,第一次施展就成功了。你看你看,”那年轻的医生高兴地说道,“这套针灸很厉害的,我在中国进修时学来的,果真一刺就醒,这回你可信了吧?”
塔矢无奈道,“但也请您不要不声不响就往人头上扎这么多针啊……”又走到床边轻声唤五十岚,“你醒了?”
五十岚睁开眼睛,动了动嘴,只觉得喉咙干哑得发疼,便只是点点头,不再发声。
“你感觉怎——”塔矢还未说完,那医生便抢道,“她这伤本不严重,会拖这么久才缓过来,大约是她个人的原因。肩膀的伤可以好个七成,但以后也会有后遗症——这个你去哪治都一样的;肋骨骨折刺破肺部——哎,我说,你也真是命大,这可差一点就是刺进心房了。要真这样就直接给您拉殡仪馆去,隔几周我就把我小妹介绍给塔矢先生认识了。”
这医生说话跟电视里的谐星似的,五十岚听到最后忍不住噗嗤一笑,心想,这医生连在病房说这种话也不忌讳,也是挺有趣儿。塔矢扶起五十岚,给她倒了温水喝,又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别听这人胡说。”
“你可别笑,我说真的。我小妹这么点儿大的时候,看见电视里塔矢先生在下棋,就说以后要嫁给他了!”
五十岚舒了口气,缓了一缓,却仍然觉得疲惫,无力与他玩笑,只是说道:“我要给人直接拉殡仪馆去了,这么高明的针灸疗法还得等多久才能面世呢?”
“您这说的也不假。”那医生玩笑了几句,又嘱咐她好好休息,才终于走了。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但塔矢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问“你好些了吗”,却知道这轻易好不了;想问“你打算以后怎么办”,但也知道这种话千万不能说。思来想去,才终于开口说道:“等你好了,我们去外面走走吧。春天的时候,富士山下的樱花,很好看。”
“是吗……”
冬天微弱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入,此刻大概是中午吧,五十岚心想,不然,哪会有这样的阳光?她又扭头看塔矢,问道:“这里有纸笔吗?”
“有。”塔矢拿来递给她。只见五十岚坐起身来,将纸放在床前的小桌子上,提笔写道:“敬爱的杨老师:由于身体原因,我自愿申请退出剧团。”刚写到这里,塔矢大致认出了这些汉字,连忙按住她的手,严肃地问道:“你真的要退出?”
五十岚朝他惨淡一笑,“是啊,不仅要退出,以后也不会再涉足这个行当了。”
塔矢蹙眉,“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哪怕你现在没办法登台,以后伤好了,仍然有机会啊!”
五十岚垂下眼睑,轻声问道,“你不希望我留在你身边吗?不是说,春天的时候要去看樱花吗?”
塔矢顿时语塞。他将五十岚的遭遇投射到自己身上,试想若是要自己放弃围棋,那简直生不如死。但这道曾经温暖过自己的光芒如果能常留身边,时时给自己带来欢愉,却也是求之不得。但比起朝朝暮暮,他更希望五十岚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事物。就像在棋院的那天晚上,当她说想让全世界都听到自己的歌声时,眼睛里闪烁着的亮光,才是让塔矢觉得熟悉和亲密的。他并不像王恪一样,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折断别人的双翼。如果可以,他愿意亲自送她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对他而言,成全别人,跟成全自己一样畅快,哪怕这畅快中有些许苦涩。
或许塔矢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对围棋的热爱已到了近乎宗教般的执着。他本身就像个殉道者走在自己的朝圣路上,所以才会对另一个类似自己的殉道者产生好感。而今这个人竟说自己不再朝圣了,要留在自己身边。那这个她,还是以前的她吗?塔矢矛盾了。
见塔矢欲言又止,五十岚淡淡一笑,轻轻说道:“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跟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她又轻叹一声,“但是啊,哪怕我真的回到中国重新开始,也根本没有路可以走。你想,因为这件事,剧团是一定不能再回去的了。我们杨老师什么都不知道——而我也决不能告诉她真相。若是说了,她定会处理他们两个,雪浓不可能会放过我,我等于引火烧身;若是事情闹大,被外界知道了,跟我们有竞争关系的同行难保不会大做文章。而我如果跳槽到别家,或者私自拜了其他老师,那在他们看来,我又是什么人?一个不念师恩,急功近利,一有机会就拣高枝儿攀的人,谁敢留呢?我都到哪里都讨不了好。而这个时候,只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指责,我很快便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我退出才是最好的选择。这并非是为了保全他们俩,而是保全自己,保全剧团。它是杨老师带着我们辛辛苦苦创立的,不能有污点。”
塔矢心中一震,他确乎没有想到这一层。王恪算计五十岚,高雪浓从中反间,三方相互牵制,五十岚全无退路。薄薄一纸申请,竟成了她最后仅有的尊严。
塔矢沉默了。他自孩童时期就在父亲身边看到了不少棋手的苦痛挣扎。无法突破自己,难以超越别人,每个人都在这条路上负重前行。甚至是资质佼佼者也有屡屡受挫后一蹶不振,甘于平凡,永远在他人阴影下沉沦的。种种残酷,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懂,而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并不十分明瞭所谓的残酷到底有多摧折人心。以往他只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就决不能放弃前进。而今见五十岚淡然道出自己的绝境,塔矢心里似乎也触碰到了所谓的平淡之下,那份难以言说的苦楚。原来不是她不走,而是根本无路可走。
他将手覆在五十岚手背上,说道:“我啊,在不知道围棋是何物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棋了。从小,就有很多人说我是下棋的料子,以后能接父亲的班。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在肯定我,还是为了讨好父亲而说些好听话。但不管如何,我从来都只是,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达到了自己棋力的天花板,再也无法前行了,该怎么办。曾经梦想的一切,岂不是都成空了?父亲跟我说,‘有时候,看清生活的真实并活下去,比自欺欺人的积极更需要勇气’。或许真的是这样吧。不管你走也好留也好,哪怕不在我身边都好,只要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好好地活下去,就行。”
阳光破开了垂垂的乌云,将第一缕最耀眼的光芒送到这里,一丝温暖在空气中荡漾起来。五十岚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耀眼,她蓦然双目噙泪,嗔道:“你干嘛说这样的话,我本来……本来都已经打算不再哭了。”说罢便伏在塔矢肩上落泪。塔矢伸手将她紧紧抱住。
门外传来人们的脚步声与谈话声,有时伴着浅浅的欢笑,有时却是低低的哭泣。医院收藏着世间百态,有人在这里出生,有人在这里死去;有人在这里一眼望见地狱,也有人在这里奋力挣脱了死神的锁链。看惯了生死的医护们对这种种都不会有太多的情绪,高强度的细致工作也使得他们变得冷静从容,偶尔的悲伤和喜悦或许更像生活的一点调味品。
塔矢当时为五十岚单独开了间病房,本想让她能好好休息,但而今看来,这扇门只是好似将外界的种种隔开罢了。当然,尽管听到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知道,今天这家医院有多少人哭过,有多少人笑过,手术室的灯亮了几次,主刀的医生点了几次头,又摇了几次头;也不会有人知道,在这间小小的病房里,有个戏曲演员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她这年十七岁。
喧闹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又迎来了片刻的安静。塔矢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说,岚山秋天的枫叶很好看。那里还有一棵‘连理贤木’,两棵树的树干缠绕在一起生长,说是京都七大不可思议之一。”
五十岚颤着声音问,“那另外六个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生活忽然一下子平静了,像一潭粘稠的死水一样,惊不起任何波澜。五十岚每日遵照医嘱,早睡早起,规律饮食,精神好了便出去晃悠。她其实早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她每天都会弄出点小动静,让医生打消让自己出院的念头。还没得到剧团回国的消息,她不敢回家。王恪是知道她的住处的,她害怕。
塔矢虽然每日都会来,但有时棋院和会所事情多,也只是坐坐便走,五十岚只好自己打发时间。不几日,医院各处都被她走遍了,科室里的医生护士也跟她颇为熟络,甚至得空还会聊她的八卦——
“塔矢君对你好像很上心。你不知道,你昏迷动手术那天,他可是整夜寸步不离呢……”“所以你跟塔矢君是怎么认识的?”“已经在一起了吧?”“塔矢君是怎么跟你表白的?”
五十岚一度被问烦了,只好打个哈哈溜到别处去。心想塔矢这家伙,出名也就算了,居然还有不少姐姐粉和阿姨粉?又想到自己而今跟塔矢,算是在一起了?应该算吧。留在日本,不就是应该跟塔矢在一起的吗?否则,这个地方又有什么值得留恋?她大可以去欧洲,去美国,离这个伤心之地远远的。她心里又嘲笑起自己来,前些日子还在纠结工作与感情不能兼得,谁知命运早已将她的去处安排妥帖——以如此极端的方式。
以往的一切看似已经画上了句号,但她心里总不大安稳。这天,五十岚来到走廊,倚靠在玻璃围栏上往下望,这里的视角是极好的,整个大厅一览无余,忽然有个熟悉的身影像细沙一样硌疼了她的眼睛。她心中猛地惊颤。
就像以前自己溜出去耍总能被王恪逮住一样,他好像总是不遗余力地搜寻着自己。所以五十岚心中一直隐隐觉得,他一定会来找,而且肯定找得到。
五十岚心头发慌发寒。王恪就在一楼咨询台出与护士说话——他一定是在打听什么,但这里的工作人员,不至于那么轻易就把病人的信息透露出去。五十岚后退了几步,半捂了脸,佯作从容地回到病房——她想跑,但不能,奔跑的身影在繁忙却有序的医院里显得太突兀,一旦被他捕捉到……
五十岚不敢想象自己与王恪对质的场景。跟他还能说什么呢?为了不让他知道雪浓已经告知自己真相,跟他一起“守护”这个残忍的秘密,然后将所有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是啊,是我不小心摔倒受伤。是我喜欢塔矢亮,喜欢得不得了,宁愿放弃唱戏也要跟他在一起。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的信任和栽培。
五十岚心中一阵冷笑。哪怕王恪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只要真相不被众人知晓,他就能理所当然地站在正义的一方指责他人。久而久之,他或许连自己曾经的好手段都可以忘记。
回到病房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换上常服,戴上帽子和口罩,从消防通道溜出住院部。她不敢走正门,只好绕路奔向后门,那里是一处停车场。她正慌忙往前跑时,一旁有辆车忽然打开车门。五十岚猝不及防,低呼一声,被车门撂倒在地。
“嘿!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