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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   第四十一章

      “你叫什么名字?”

      “易云阳,周易的易,行云流水,丹凤朝阳。”

      历经大难侥幸不死的少年立于军帐内,肩膀痩削却板得平整,背也挺得笔直,看着便是副当兵的身板。他正对面,有位面庞方正,身形挺括的玄衣男子端坐于太师椅上。对方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目光中毫无心思透露,继而偏头与坐在左手边的萧大夫耳语了几句。

      萧大夫微点了下头,望向易云阳,关切道:“身上可还有不适?”

      “没了。”

      喉间的伤已封了口,但夺命之刃留下的疤痕必将伴随易云阳一生。所幸除了下巴被劈出个口子,整张脸依旧完整。虽然年少,却是一副门庭宽阔眉眼深邃的好骨像,用不了几年便可长成玉树临风的英俊男子。

      玄衣人又问:“读过哪些书?”

      易云阳侃侃道:“《周易》、《春秋》、《论衡》、《传习录》、《论语》、《道德经》——”

      玄衣人忽而抬手,打断他:“世学道之人无少君之寿,年未至百,与众俱死。愚夫无知之人,尚谓之尸解而去,其实不死。所谓尸解者,何等也?”

      易云阳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对方在考他。书名说起来简单,可内容,莫不是得寒窗苦读、深得其精髓方可牢记。阖目追忆所学,片刻后他如流接续道:“谓身死精神去乎,谓身不死得免去皮肤也?如谓身死精神去乎,是与死无异,人亦仙人也;如谓不死免去皮肤乎,诸学道死者骨□□在,与枑死之尸无以异也。”

      顿了顿,又道:“此段出自《论衡》卷七,道虚篇,还需要我继续背下去么?”

      座上二人相视一笑,玄衣人起身行至易云阳跟前,负手垂目,赞赏道:“你本有相士之才,却为何弃笔从戎?”

      易云阳坦然回答:“家乡连年灾害,度日艰难,家父送我从军,望我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可我听照顾你的老马夫说,你不愿伤人性命呐。”

      “……”

      “一心向善,没错,但是云阳,人心险恶,世间之路多崎岖,很多时候,惩恶也是善行。”

      眨了眨眼,易云阳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又听萧大夫在一旁笑道:“云阳啊,还不快拜师傅,辛大人这是愿意收你为徒了。”

      先前易云阳已听老杜向自己大赞过辛永正的威名,得知若是能拜在此人门下,实乃三生有幸。现下闻得萧大夫所言,他即刻撤后半步,屈膝跪地,恭敬叩首行拜师之礼。

      自此,鸡鸣练剑,日盛习气,掌灯读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易云阳的肩膀褪去少年的单薄,筋骨皮肉日渐丰隆,身形愈加挺拔。京城的生活开阔眼界,内审司的卷案缜密思绪,为人处世得以历练。终得一日,接下师傅的佩剑,玄袍加身,位列内审司首卫司衙。

      往日的一幕一幕,于梦境中不停闪现,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清晰的是那些难以忘怀的瞬间,模糊的是日复一日的辛勤付出。这一觉易云阳睡了太久太久,久到黑暗褪去光明重现之时,他首先做出的反应是抬手遮挡住常人并不觉得刺眼的油灯光芒。

      “醒了嘿!”

      耳边炸响铁锋的高门大嗓,激得易云阳眉头紧皱,遮眼的手随即压紧。微凉的指尖抚上额头,易云阳本能地反手一握,睁眼,却是阿橘喜忧参半的俊秀面庞近在咫尺。

      “呃……你怎么……”沙哑的声音溢出喉咙,易云阳松开手,凝神望向周围,所见皆是陌生的家具摆设,一时迷惑道:“这是……哪?”

      “客栈,铁锋大哥送你过来的,我刚去寻了位蛊灵师为你压制体内的毒性。”

      阿橘的声音压得很低,同时示意铁锋不要再高声说话。混进青龙寨并非难事,铁锋虽容貌独特,但南疆自古便有条茶道通往西域,茶商带回的色目女奴与当地人所生的孩子,多长成他那番模样。至于山魈,因着体型瘦小,看着倒也和南疆人无二。这俩人只要不开口,基本不会引人侧目。

      幽幽地呼出口长气,易云阳咬牙撑起身体。数日仅靠水维持,人瘦了两大圈,全身上下虚得打颤,只是起个身,额头便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阿橘见了忙回身从桌上端过碗参芪补气汤,用汤匙擓起一勺,吹至适合口唇的温度送至易云阳嘴边。能当沉岳楼的头牌,琴棋书画精通与否倒是其次,伺候人的功夫必须到家。

      易云阳不习惯被人这么伺候,忙道:“我自己喝吧。”

      “你看你手抖得那么厉害,再把碗打了,还是我来吧。”阿橘往回缩过端碗的手,汤匙又往前递了递。

      拗不过对方,易云阳低头喝光汤匙里的药汁。药里放了红糖,苦涩过后略有回甘,一勺接一勺,不多时便喝了大半碗。铁锋在旁看了,偏头朝守着门口的山魈翻出个白眼。一路上阿橘对易云阳的照顾比无微不至还得加个更字,他瞥见过好几次,阿橘在车厢里嘴对嘴地喂易云阳喝水。

      这会屋里的气氛有些暧昧,铁锋待不住了,起身道:“既然人醒了,那我们就先走了啊,橘公子,易大人,二位保重。”

      “多谢铁兄。”易云阳拱手致意,随后多问了一声:“你这是有事要办?需不需要我帮忙?”

      铁锋轻嗤:“不必了,我来参加婚礼而已。”

      婚礼?易云阳反应了一下,追问道:“焦灵的?”

      “啊,要不我千里迢迢跑青龙寨来干嘛?”

      “这是——青龙寨?”

      “对啊,云柯寨没蛊灵师,这才有。”

      “……”

      一想到自己和焦灵正身处同一座城寨之内,易云阳心中忽然有些毛躁。许是刚喝的汤药太补,他觉着,此时腹中仿若燃起了堆柴火,想再见对方一面的冲动霎时烧遍全身。

      话说完,铁锋招呼山魈出门,忽然又想起什么,打怀里摸出张纸条交到易云阳手中:“哦对,这有封信,是焦公子让只黑鸽子送来的。”

      ——焦灵用鸟哨召唤乌劾了?

      易云阳展开纸条,逐字品读,当看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时,心头忽的一跳,随即在脑海中应下后半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过话说回来,结合信上前后文的内容,焦灵写这句诗的用意该是表示时间的流逝,并无他意,否则不就成一封情信了?

      ——想多了,焦灵马上要娶亲了,怎么可能给男人写情信呢?

      自嘲地垂眼敛住面上的情绪,易云阳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折起那封质地轻薄、却又因着字里行间透露的关切而重若金锭的信笺,仔细收进里衣内,随后对铁锋说:“有劳了,铁兄,请务必替我向他道声喜。”

      “得嘞,走了啊。”

      铁锋施然离去。屋里就剩易云阳和阿橘二人,彼此沉默了一阵,阿橘看看手里还剩小半碗的参芪汤,轻道:“都喝了罢,你现在气血两亏,得好生调养些时日。”

      药汤早已凉透,易云阳接过碗仰头灌下,入口满是苦涩,再无一丝甘甜之味。

      心里苦,放再多的糖也无用。

      将碗递还给阿橘,易云阳问:“你怎么也跟来了。”

      “嗨,来这边得有个会说南疆官话,还能信得过的人。”阿橘抬手拢过鬓侧的碎发,露出细白的颈子,眉梢扬起烟花巷里人惯有的媚意,“易公子当日在沉岳楼许下千金之诺,阿橘当是为你做点什么……说实话,从小到大,还没人对我如此……情深意重过。”

      虽无情爱经历,但易云阳不是傻子,阿橘话里的意思岂能听不出来?只是他并无任何非分之想,便是眼下气氛暧昧,伊人眉目含情,一副只要他点个头就能扑怀里的架势,依然诚恳道:“尚未兑现承诺却得橘公子倾力相助,说明易某没有看错人,今日天色已晚,等明日天明,我雇辆车送你回云柯寨。”

      “……”捏在碗边的指尖微微泛白,阿橘眉心一蹙,凄然道:“易公子,我知这烟花巷里出来的身子配不上你,可我只想能照顾你几日,你莫要……莫要嫌弃……”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嫌弃你——”易云阳忙辩解,为证自己所言,抬手扣住阿橘的胳膊,“无论三教九流都是凭本事吃饭的人,不管你身份如何,我概不能嫌弃你。”

      阿橘听了,愁眉舒展,纤长的手指扣上扶在臂侧的手,微微仰头,呼吸间已靠上易云阳的脸——

      “唔?”被易云阳反手扣住下半张脸轻轻推开,阿橘错愕地看着他,眼中盈满不解。

      “抱歉,在下并无此好,我换个房间,今晚你睡这屋。”收回手,易云阳点头致歉,撑住床帏站起身,摇晃着朝房门走去——爬也得爬出去,再由着阿橘的性子折腾,等下莫不是要被扑到床上去。

      “并无此好?”扶上门框的刹那,他听阿橘在身后嗤声笑道:“易公子,阿橘自小在沉岳楼长大,这男人的心思呐可是看得通通透透,也许你自己都没发现,你看焦公子的眼神,可不是看个朋友那样简单。”

      “……”

      扶于门框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易云阳沉沉吸了口气,微微侧过头。油灯的光亮跳在脸侧,因痩削而更显深邃的眉眼此时全然遮于阴影之下,让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许是你看错了。”

      撂下话,易云阳推门而出。回手合拢房门,他仰头靠于门上,望向乌漆漆的房梁。他没喜欢过谁,更拿不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可刚刚阿橘一语戳破了心头蒙着的薄纱,此时此刻心脏跳得像是要冲破喉咙,整个胸腔都紧得发疼。

      他忽然觉得自己需要更大的空间,踉跄下楼,磕磕绊绊地闯出门外。街面上人来人往,易云阳身形不稳,不时撞上别人的肩,惹来不满的抱怨。他听不懂,也无心猜测那话语背后的含义,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期望能找到个安静空旷的地方,朝天嘶吼以泄繁杂到快要涌出脑海的思绪。

      “老易!”

      焦灵的喊声远远传来,易云阳笃定自己出现了幻听,却仍是下意识的循声回过身。哪怕是幻觉也好,他真的,真的太想在看那人一眼了——

      “老易!真的是你!”

      未待易云阳从震惊中回过神,人已被焦灵拖进了大路旁的无人暗巷里。四目相对,易云阳感觉喉咙里仿佛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眶却微微发烫。焦灵见易云阳比半月前瘦了许多,喜悦之情顿时被担忧冲淡,握住他的胳膊使劲摇了摇。

      “你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啊?一直没吃饭么?”话太多,焦灵又噼里啪啦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急急道:“你收着我的信没,为何不回,你知不知道我担心你担心的要——?????”

      沾着药汁苦味的嘴唇覆了上来,将宛如湍流的抱怨尽数堵回了喉咙里。

      TBC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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