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伊的庄园》苍琉璃

4、03 蔷薇与蛇

　　李扬希推门出来，沿着墙边走了几步，快至转角，忽然踉跄了一下，喉咙深处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闷咳，紧接着是胸口熟悉的憋闷感，他扶着墙壁缓了好一阵。
　　转角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黑色的长裤，伤痕累累的靴子，以及有些磨损的黑色外套，外套里深灰色帽衫的兜帽拉下来，盖住了眉眼。
　　他顿了顿，伸手递给李扬希一支手杖，纯黑的杖身上连接着一只鎏金的骷髅头，看上去有些岁月，但保养得很好，杖身通体油亮光洁，仿佛电影里旧时西方贵族绅士喜欢带着的物什。
　　李扬希接过手杖，笑了笑，同在会场里时的得体而从容的笑不同，这个笑是真挚的，“谢谢。”
　　支着手杖，李扬希似乎借到了一点力气，站直后对着黑色人影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样子，会被当成坏人吧。”
　　黑色人影似乎轻轻笑了，掀开帽子，“不会，没什么人看到我。”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高加索人面孔，金色头发很浅，几乎成了泛白的银色，蓝灰的眼睛并不如大多金发碧眼的人那样蓝的澄清透彻，而是如同蒙着迷雾的海面，沉静而朦胧。
　　李扬希脱了手套，露出手背上的伤痕——这就是他举止很绅士却在邀约女士跳舞前没有脱手套的原因——青青紫紫，像是摔打的伤痕，但仔细看看又看得出针孔，他的情况不允许身体里留着静脉港，于是只能一次次扎针，那些伤口就是反复注射留下的痕迹。
　　李扬希将手套塞进西装内袋，顺便松了一下领口，“亚伦，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被称作亚伦的男人背靠着墙，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但是立刻想起这还是大学的范畴，于是并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是将烟盒在掌心里磕了磕， “我还不能见她。”
　　他苦笑着抓住自己的连帽拉开衣领，将一侧脖颈露出来给李扬希看，颈侧到耳后，是一条似龙似蛇的怪物的纹身，他的肩背上似乎还有更多纹身，一直蔓延到脊椎。
　　此时这个纹身的线条微微凸了起来，长着长角的蛇头像是在皮肤下轻轻摆动，蛇牙尖利，似乎嘶嘶地发出威吓，仔细看，好像连带着他颈部的血管都在微微膨胀收缩。
　　“共鸣。”李扬希的瞳孔微缩，“竟然这么严重。”
　　“所以她真的是……”他喃喃说着，“在书里看了一万遍，也不如真的看到，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亚伦耸肩，“早在许多年前我见她第一面，就知道会有今天了。”
　　李扬希从他无所谓的语气里却读出了一种哀凉，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至少你再次找到了她。”
　　“定时炸弹还是带在身边比较放心，哪一天炸了也是我亲自引爆的。”亚伦的话中似有轻蔑。
　　李扬希摆出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嘴硬什么，你不是很看重这位炸弹小姐么，既然选择善待人家，嘴巴就不要这么坏。”
　　亚伦摇头笑了笑，“走吧，还有这个小东西要处理。”他晃了晃一直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隐藏魔法被撤去，李扬希才看见他拎着一只尖耳朵，巴掌大小，浑身荧光闪闪的生物，小东西长了一张类人的面孔，一张嘴却是一口鲨鱼一样的尖牙，正呲牙裂嘴地扑腾着，可惜亚伦的手牢牢拎在他后颈上，他怎么扭动身躯也无济于事。
　　一只罕见却不强大的妖精，它可以短暂地吞噬一个空间内某一个时间的节点，造成短暂的时间循环，往往也就几分钟，时空有自行修复的惯性，一般也就循环那么十来次就结束了，造成不了太大的伤害。比较麻烦的就是普通人会被它困在循环里，而有灵力的人虽然能察觉它的存在，却也没什么办法让它停下来，往往都是等循环自行结束。
　　但是刚刚这只妖精是被叫停的。
　　被一个有能力控制它的人叫停了，然后又被另一个能察觉它的人抓住了。
　　“刚刚就是你在捣乱啊？”李扬希弯腰戳了戳小东西的肚皮，看着他像炸毛的猫一样挥着爪子乱挠，不禁笑出声，“看来要好好管教。”
　　亚伦看上去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小东西挣扎得太用力，他就用冷冰冰地语气威胁，“你再乱扭，我就把你剁了。”

　　这两天的克洛伊有点怪怪的，她的室友们，尤其是文双双这么觉得。
　　先是舞会那天提前退场了，后来又问了她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好像是“还记得舞会有什么怪事吗”之类的，她只能气呼呼地回答“最怪的就是你提前走了”。
　　再然后克洛伊就变得有些消沉，每天除了去上课，就是在房间里窝着。
　　克洛伊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太好，并且到了朋友们有些替她担心的程度，可是她没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她也不是那种心里藏得住事情的人，于是每天就很沮丧，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点不太正常。
　　转眼间开学一周了，周末文双双和几个留学生约好去临近的小镇玩，当然邀请了克洛伊。
　　克洛伊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婉拒了，文双双看着她最近确实格外苍白的脸蛋，“我知道你可能遇到了什么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一定要告诉我。”
　　克洛伊主动上前抱抱文双双，“嗯，知道的，玩得开心点。”
　　周六，克洛伊睡到快中午才起来，这是那件事之后她睡得最好的一觉，起床时连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不少，她也尝试开导自己，这是一个无解的题目，既然无解，就不要自己为难自己。
　　然后她弄了点食物填饱自己，下午候拎着两个猫罐头去了街心公园，名字是公园，但其实是这边学生公寓的后花园，开学前她们几个比较要好的女孩在那里发现了一只母猫生了一窝小猫，学生公寓明令禁止饲养宠物，但没说不能养在公园里，于是女孩们轮流买猫粮，在公园里养起了猫。
　　她在长椅下找到了猫，打开罐头，坐在长椅上等它们吃完。
　　“姐姐，这是你的猫吗？”秋日午后的阳光和煦温暖，克洛伊眯着眼睛，享受这平静而惬意的时刻，突然有人叫她。
　　她低头，脚边蹲着一个小男孩，似乎正在观察进食中的猫咪们，这让她猛地打了个激灵——这么近的距离，她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没看见走过来一个大活人还蹲在自己脚边——可下一刻又觉得这些天自己果然有些神经兮兮，小孩子总是上蹿下跳，谁知道他是不是趁她不注意，从长椅下面爬过来的。
　　孩子冲着她咧嘴一笑，金头发，蓝眼睛，一口小白牙整整齐齐，长得倒是很可爱。
　　她 “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男孩高兴地问，“那我可以摸摸它们吗？”
　　这本来也是放养的猫，克洛伊不太介意，“先把你的手给猫妈妈闻一闻，它不拒绝你，你就摸摸它，然后再摸它的孩子，否则它会生气。”
　　孩子点点头，慢慢地伸出小手，猫妈妈忙着吃饭，没有理他，他便试探性地在猫妈妈头上摸了一下，依然没有反应，于是孩子舒了口气，才轻轻地摸摸一只小猫。
　　克洛伊看着他这么煞有介事而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笑了，果然是最近神经绷得太紧，这么可爱的孩子有什么可一惊一乍的。
　　一个高大的男孩挂着大大的耳机，嘴里哼着歌，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路过，看见克洛伊，他刹住车打招呼，“克洛伊，你又来喂牛奶？”
　　因为猫妈妈是黑白奶牛花纹的，同舍的莉莉给它取名牛奶，然后这个宿舍的人都知道了女孩们在街心花园养了一只叫牛奶的猫。
　　来人是另一位男性室友詹姆斯，大概就是最常见的那种大学男生，日常生活是上课打球泡妞写论文，有自己的兄弟团，和克洛伊这样不太擅长社交的留学生交流不太多，因而克洛伊对他比较陌生，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会打打招呼， “是啊，你要回宿舍吗？沃克说门廊的灯坏了，他现在修，你进门小心点，他大概正搬了梯子站在门后。”沃克是他们的宿舍管理员。
　　“嗯，对了，我买了牛奶，你要给牛奶喝吗？”詹姆斯低头在车把上挂的袋子里翻找。
　　他这话还挺绕的，克洛伊笑着摇头，“猫不能喝牛奶，只能喝配方奶粉。”
　　詹姆斯放弃了寻找，低头看见一群撅着屁股互相挤的小猫，被它们傻傻的模样逗笑了，“下次喂猫能叫上我吗？”
　　“好，下次叫你。”克洛伊目送詹姆斯骑车走了。
　　小男孩扯扯克洛伊的衣服下摆，“姐姐，那个哥哥是谁？”
　　“嗯？”克洛伊这才意识到男孩还在场，而奇怪的是刚才她和詹姆斯对话时，这个孩子就像是隐身了一样，也不对，不能这么形容，她还是知道这个孩子就站在自己身边的，但他的存在感忽然变得很低，以至于她与詹姆斯的对话过程中，注意力全都放到了詹姆斯身上，这个孩子就像公园的长凳，街边的路灯，或者草地上的消防栓，都是背景里一直存在，却永远被忽视的部分。
　　“他是我的室友。”尽管觉得有点奇怪，克洛伊还是回答了他。
　　“你喜欢他吗？”小孩仰着脸，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克洛伊，“你喜欢那个哥哥？”
　　海蓝的眼眸仿佛忽然变成了旋涡，这个还不及克洛伊腰高的孩子，只是看着她而已，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像是很多孩子都会做的那样，求知而好奇地看着大人，却让克洛伊有种被“捕捉”的错觉。空气似乎变得格外粘滞，她的手脚像是被裹在巨型的透明果冻中，无法动弹。
　　“不。”克洛伊有些莫名其妙，谁会在第一次见面就问这样的问题。
　　那孩子像是魔怔了，可爱的表情从他的脸上脱落，像是摔碎的面具，他仰头尖叫，“你喜欢他！你会喜欢别的男人！所以不再爱我！”
　　克洛伊尚来不及反应，然而本能令她浑身一震，她觉得心脏猛地下沉，那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如同被刀尖抵在了胸口。
　　“你要离开我！当你爱上别人，你总是会离开我！”孩子深吸一口气，撕心裂肺地大吼，那不再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低沉嘶哑，气息在喉咙中滚动发出呼呼低鸣，如同野兽，同时他膝盖弯曲，做出一个蓄力的姿势。
　　克洛伊慌了，“不要过来！”
　　天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但克洛伊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吓得太多了，此刻主宰她的情绪竟然是厌烦，厌烦的感觉甚至压过了恐惧，她心里唯有一个念头，“谁来让这操蛋的一切结束。”
　　她这么想着，上帝仿佛真的听到了她内心的企盼，下一刻，她身前多了一个身影。
　　好像就在她眨眼的那零点零几秒，眼前的景象如同鼠标右键点了一次刷新，她甚至觉得眼前那人的身上还带着闪烁的光弧。
　　克洛伊小心翼翼地呼吸，她现在处在一种生怕呼吸都会引来灾难的、微妙而艰难的状态，她抬手，捂住可能会忍不住出声的嘴巴。
　　金发的孩子高高跃起，确实是一个野兽扑击的姿态，可他停在了半空，正确来说，是被缚在了半空。今日阳光正好，灿烂的日光下无数半透明的丝线折射着七彩的光晕，捆住孩子的四肢，甚至他的脖子，像制作一个提线木偶一样，把他吊在了半空中。
　　孩子的眼睛还是睁得很大，海蓝的眼珠凸起，面上狰狞的表情如同凝固，哪怕被这样吊着，他也似乎感觉不到痛苦，而是继续保持着扑上来时愤怒的模样。
　　他像是被这些玻璃一样的丝线挂起的标本。
　　克洛伊双腿一软，她连恐怖片都不敢看，现在居然要在她眼前上演这种诡异的场景，她只觉得浑身冷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落。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肘关节，将她扶住。
　　“啊！”此时的克洛伊终于找回了正常的情绪，却是再也受不得惊吓了，她尖叫一声，挥开那只手。
　　“不要过来！走开！走开！”她慌不择言，被吓得不轻，叫了一声就抱头蹲下去，仿佛只要遮着脑袋，这世上就没有东西伤得了她。
　　其实……有点微妙的可爱。
　　“没事了。”那人跟着蹲了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放得格外低，生怕再次惊了她，“没事的，真的没事，别怕。”
　　是噩梦吧，克洛伊带着侥幸想，一定是舞会那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又做噩梦了。
　　妈妈以前怎么教她的，啊，对了，只要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并且努力地醒来，你就真的会醒来，这样做噩梦的时候也不会害怕了，只要努力“醒来”就好了。
　　快醒来啊，快点醒来，克洛伊在内心呐喊。
　　那人的声音好像带着点鼓励，又带着点笑，“你闭着眼睛干什么？睁眼看看，真的没事了。”
　　或许是对方的语气太温柔笃定，克洛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有种被他说服的感觉，于是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下午的街心公园空荡荡，吃饱喝足的小猫不知什么时候从长凳下跑到草坪上，翻着肚皮晒太阳，微风穿过树梢，留下沙沙的声响。
　　不过是一个平和而安详的午后。
　　克洛伊被烫到一样猛地起身，对上一双灰蓝的眼睛，她此刻警惕如同被天敌逼至角落的野猫，浑身炸毛，眼睛瞪得浑圆。
　　那双眼睛的主人平静地回望她，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堪称温柔迷人的笑容。
　　可惜克洛伊目前紧张地根本无法思考，她只能防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外貌上来说是那种不需要第二眼，第一眼看就会被惊艳的，头发的颜色很浅，开始西斜的暖橘色阳光下，难以分辨究竟是白金色还是银色，眼睛和皮肤颜色也不深，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苍白。
　　大概人的天性就是对外貌优秀的同类更加宽容，克洛伊看着他，竟然觉得自己也平静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混沌的大脑也重新开始工作，无论如何，她先缓缓地道了个谢，“谢谢你。”
　　男人闻言到似乎还有点意外，“不用谢，你不怪我吓到了你就好。”
　　“我不傻，你帮了我。”克洛伊目前说话的速度还很慢，显然正努力从激动的情绪中抽离，刚才她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正试图不要发出奇怪的哭腔。
　　克洛伊听到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什么，睫毛低垂，盖住了眼中的神色，有一刻克洛伊觉得这个人真奇怪，从几句对话中他脸上的神色上来看，这个人绝对算得上各种表情都不太明显，天然就有些冷漠的那类，刚才哪怕他语气已经放的很温和了，眼神却还是淡漠的，这样的人怎么好像第一次见面就跟自己有几分熟悉，下一刻他抬眸，“表情不太明显”的脸上依然有笑容，“我叫亚伦，你呢？”
　　“我叫克洛伊。”只是报出一个名字而已，礼尚往来，她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
　　克洛伊。
　　这个祖母赠与的名字在舌尖凝聚，形成一个独特的发音，哪怕世界上有千万个同名者，没有谁的名字有这样特别的魔力，在她吐出的瞬间，亚伦的身体几乎不可见地僵了一瞬。
　　像是一个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