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疆土》鲜衣怒马正少年

6、天地不仁(下)

　　孩子在一个死人堆里匍匐着，他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他的手臂上胸脯上有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伤口汩汩的流着血，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觉得脑袋发晕，他的手指在发抖，浑身战栗着，瑟瑟发抖，双眼打颤，他觉得好累好冷，如果现在睡过去，估计他就再也没有醒来的那天了。

　　这里是赵国的边境，除了四处逃难的百姓，和不时出现的兵匪，荒凉无比，肆虐的北风卷着黄沙洒落在死人的伤口上，黄土把殷红的血覆盖了，仿佛是上天垂怜这些可怜人而撒下的纸钱，没人会理这些尸体，只有灰蓝色的天空中盘旋的乌鸦告诉世界这里曾有过一群冤死的亡灵。

　　孩子爬过一个个尸体，他看到他们临死前狰狞的面容，求生的怯懦，悲怆的绝望。孩子捂着伤口想要远离这里，他突然很想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昨天这些人还和他开心的玩闹着而现在这些人就这样冰凉的躺在地上，眼睛还睁着一直保持着惊恐的模样直愣愣的望着下一刻就会来吃他们身体的乌鸦。

　　昨天他们还在。孩子想着，他的外公很爱他，可能因为自己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又生了一个漂亮的外孙，也可能因为这个既聪明又漂亮的外孙有一天真的成了王孙贵胄那他们也会跟着鸡犬升天，无论为什么，反正他的外公很爱他。正因为爱他，所以当孩子提出他想和莲儿妹妹一起出去时他的外公也只能答应。莲儿家很有钱，但商人再有钱也只会是被鄙夷的存在。莲儿的父亲有一批货要运到胡邦，莲儿吵闹着要随商队同去，不仅如此她还决定拉着她的政哥哥一起去，所以这孩子只能随她的莲儿妹妹一起出发了。

　　他们在赵国的边境遇到了匪徒，商队的人以为他们把货物交出便能了事，毕竟兵荒马乱的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他们即使在刀砍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都那么乐观的想着。

　　匪徒们一刀一刀的砍着，越杀越觉得痛快呢，他们可能是哪里的逃兵，他们畏缩于征战他们害怕下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就是自己，所以他们逃了，但他们又不想靠自己的双手生活，他们已经习惯于杀人，他们不能忍受没有血腥气的日子，他们想听惨死在他们手上的可怜人的惨叫，他们以此为乐!谁知道他们是哪国人，秦人，胡人或者赵人，谁又在乎呢，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可能在乎，但他们已经死了。只要战争还在，有的人就会成为匪徒，有的人就会成为刀下的冤魂。

　　孩子在死人堆里挣扎出来，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小心翼翼的用身上的破布包扎着伤口，他看见那群载着货物远去的匪徒，好似在争论着如何分配的问题。天上乌云密布，犹如浓墨泼洒了九天的光彩，黑色的乌云笼罩着天空，本应阳光明媚的初夏清晨被浓云渲染成了好似永久的黑暗。云彩越压越低，空气黏湿还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压抑的让人喘不过起来。今夏的第一场雷雨来的早了些。

　　孩子又会到了那片血腥之地，周围杂草丛生，树木横七竖八的长着，除了他的脚步，没有一丝人声。乌鸦跳到尸体的身上已经开始享用它的美餐了，孩子用从身上解下来的外衣驱赶着乌鸦，大喊着还有活人吗!他一边一个一个费力翻动着一具具尸体，一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无人应答。

　　“还有活着的人吗!”他累的摊到在混着血液的黄土地上，一个个密匝匝的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头上背上，砸的他生疼，雨点越来越密，就像瀑布一样往他头上浇，头发贴在背上和脸颊上，雨水让他睁不开眼，长长的睫毛都被雨水打弯了，“真冷!”他颤抖着站起身来继续搜寻着。

　　“莲儿，莲儿，你怎么样!”他看见莲儿半睁开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流泪了，他开始庆幸这场雨，没有让他在姑娘面前出丑。

　　他脱下仅剩的外衣给莲儿穿上，仅剩一件白色中衣的孩子被冻的浑身打颤。他抱着女孩子朝着城镇的方向拼命的跑。

　　“政哥哥，我...好疼啊”女孩子在男孩的怀抱里虚无缥缈的说着。

　　“莲儿，没事的，一切都没事的，你还说要给我吃你们家的桂花糕呢!”

　　“那是骗你的，不好吃。”莲儿的手指在他怀里动了动。

　　“你这个坏蛋，以后不分给你东西吃了。”

　　“以后...”

　　男孩等了好久，都没有回应，“以后怎么样？”男孩停了下来，停在了暴雨中。他找了一棵树，将女孩平放在树下，并用身体支起自己的衣物为她挡雨，“莲儿，莲儿”他急切的叫着却没有回应。这样的树会被雷劈吗，他抬头看了看树，刚巧有一颗响彻云霄的炸雷。

　　莲儿终于有了些许意识，他赶忙说着“一定不要睡着了，要坚持啊，回到家，我们一起去看我家的兔子!”女孩挣扎着打起几份精神。

　　这孩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在莲儿腰间的口袋里摸索了一阵，他拿出了一个小巧的匣子，他对莲儿说的是这是一件谁都看不见的宝贝，要莲儿好生保管，没想到莲儿竟然带了出来，他打开匣子，是那位仙子姐姐的圣石!

　　那位姐姐说要去趟天界，于是又把石头留给了她的小恩人，说是如果小恩人有什么事可以对着石头念她给的咒语，她就会出现了。这孩子把石头放在小匣子里，却不想被莲儿借了去。

　　仙子姐姐一定能救莲儿的，他那样的确定。他对着那颗红色的宝石默念着咒语，他等了一会儿，周围没任何反应，他不信，又念了一遍，还是没反应，他打算念第三遍了，一个漂亮女人打着把伞出现了。男孩不管不顾的扑上去，“仙子姐姐，救救莲儿吧！”男孩抬头看着鸾玉的不解的神色，赶忙拉着她来到了躺在树下的女孩面前。“姐姐，好姐姐，求求你，救救她吧!”男孩带着哭腔恳求着。

　　这对鸾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她甩出一把匕首，深深的扎进男孩脚边泥泞的土地。

　　“杀了她吧!”

　　男孩匪夷所思的抬头望向鸾玉，又圆又亮的眼睛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

　　天帝有言，人族形同蝼蚁，卑鄙渺小，生死自由命定，神明不得插手。

　　“杀了她，她就会少受点痛苦，”鸾玉侧目看了眼那女孩，“她，注定要死。”

　　“什么，姐姐你...你在开玩笑吧!”男孩挤出一个特别难看的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狗屁天地!因为他是天地，所以战争就必须是战争，因为他是天地，所以奴隶永远是奴隶，凭什么!”

　　“若有朝一日，你为天地之主，你的法便是万物的法，你的理便是万物的理，那时你便可以知道凭什么了。”鸾玉轻轻的把伞放在孩子身旁，独自淋着雨消失在雨幕中。

　　孩子不知抱着莲儿跑了多久，走了多远，他只是感觉前方那户人家的灯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他终于来到一户人家门前，他哐哐的敲着门，门开了，探头的是一个很是和善的大叔，他刚要说话，大叔便把门合上了。他只得又开始敲门并且大声的喊叫着，终是没有人应答。

　　“政哥哥，我好冷...”莲儿在他怀里虚弱的说。他赶忙把莲儿抱紧了些。他看到莲儿在他怀里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他心疼坏了，在别人的房檐下坐下将莲儿搂在怀里。

　　“莲儿，你想说什么”他看着莲儿的眼睛轻声说，像哄孩子的母亲一样小心翼翼。

　　莲儿张着嘴，却听不到声音，男孩，把把耳朵凑近女孩的嘴边，男孩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滴在莲儿的脸上，很是温热。

　　“政哥哥，莲儿喜欢你”

　　男孩终于听清了女孩的话，他愣了一下，然后将自己的唇贴到了女孩的唇上，满是血腥味。

　　“等我们...都长大了，我就来娶莲儿，莲儿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莲儿一定是全天下最美的新娘子!”

　　“好”莲儿勉强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合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男孩这一生遇到过许许多多的女子，美丽婀娜，她们或真情或假意的向他表露着自己的爱慕，他从未做出过任何回应，就算在他恢宏的陵墓里，孤零零安葬着的也只有他自己。他的心可能早已伴着他九岁那年的一场暴雨埋葬了。

　　为天下屠龙之人终会变成被天下所屠之龙。

　　在回秦国的路上，在颠簸的马车里他看到农人们在忙碌的收割着庄稼，风吹过卷起一层一层的金浪，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又一次乘着马车看到了这幅景象，就像一个轮回。

　　他还带着那块石头，因为他没能找到那位仙子，他试着念咒语来召唤她，可是不行。他并不恨她。

　　在夜晚闭上眼他还是会看到一片骇人的血泊，白日里，他总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

　　在几十年后，他的琅琊刻石上刻着这样一句话:

　　黔首安宁，不用兵戈，六亲相保，终无贼寇。

　　天下太平，这样简单的四个字竟这般难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