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梨园声在》盼山

2、第2章

　　【引】

　　诸葛亮呀，你的胆也太大了！

　　司马懿呀，你的胆也就太小了！

　　——《空城计》念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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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动作都麻利儿点儿，今儿可不能出岔子，省里头和文化厅有头有脸的那几位都要来，大家可仔细着，谁要是今儿砸了场子，我可要了你的饭碗儿！”

　　中华剧院后台，一位一脸油汗而微微有些谢顶的中年男子捏着嗓子嚷嚷，脸上是一个颐指气使又有些神经质的紧张兮兮的神情——这人正是他们沈京院二团的政工组组长，名唤万建国的。据说早先也是个乾旦，之后生了场大病倒了嗓子，于是就转了行政工作了。

　　今儿是他们复排骨子老戏《十五贯》公演的第三天，省政府和省文化厅的几位高官都到了现场。

　　角儿和一众龙套早早儿就到了后台，忙碌而有序的做着上台前的最后准备。洗脸匀面，勾脸化妆，勒头贴片子，更衣换鞋……唯独不同的是，角儿们有自己的单间儿，在里头扮上，再开嗓，中间要赶场，也是在自己的单间儿里。

　　龙套可就没这待遇了，二三十号人挤在公用的化妆间里，人头攒动，干嘛的都有。不大的化妆间里，光线昏暗，人声嘈杂，一面面架起的镜子里映出一张张妆容精致的脸。

　　人一多，地儿又小，自然就热。那时候几个演军士的年轻人正凑在镜子前化妆，这其中就有何初一个。

　　他额头上渗出亮晶晶的细汗，认真的比着镜子勾眼线。他身边坐着的和他一同考进院里又一同分到二团的张红兵没他画的快，还在揉红，一边面目狰狞的对着镜子折腾自己的脸，一边在听到主任那尖细刺耳的别扭声音之后，忍不住撇嘴，

　　“嘁……还是旧社会戏班子那一套，净是腐朽糟粕——哎！天啊，到何日阴霾扫春到人间……”

　　他说着，咧着嘴低声哼哼了一句《逼上梁山》的反二黄原板，荒腔走板的，若不是词还记得准，何初压根儿没听出他唱了个什么东西。

　　“啧，后台，仔细叫老师听见了回头捱堂板！”何初压低了声音说着，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搭理他们，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虽说这时候已经不是旧时的戏班子，可是富连成那套经典的《梨园规约》倒是一直延续了下来，“扮戏戏耍”，被逮住了可是要责罚的。

　　“嘁，我可没有个堂板朋友，”张红兵意有所指，说完就冲何初咧嘴坏笑了一下，自然换来何初一记愤怒的眼刀。

　　张红兵说的“堂板朋友”，指的是一桩旧事——

　　那时候他们还是少艺班的学生，正是十一二岁的小小子儿，皮得很，师父们管教不住，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堂板，偏生那时候何初最小，也自然最飞扬跳脱，于是那堂板打的最多的便是这个毛小子，后来师父们见压不住这猴儿崽子，想了一招震慑的法子，在一块堂板上干脆刻了“何初的朋友”几个字，那一块结实非常的老竹篾片子，只抽何初一个人。

　　“哎何初，你真预备往北京考啊？”张红兵突然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何初闻言手一哆嗦，手底下的黑油彩的笔狠狠一拐，眼线就不知道拐到哪儿去了。他转过脸儿来，带着滑稽的眼线狠狠的瞪了张红兵一眼，紧张的皱紧了眉头，压低了声音，“嚷嚷什么嚷嚷什么，瞎嚷嚷什么你？”警惕的看了看四周，才叹了口气，凑近了镜子看他的眼线，“瞧瞧，叫你胡闹，这一笔都歪到姥姥家去了！”

　　“哎呦瞧给你紧张的，”一旁的张红兵显然是被他滑稽的眼线逗笑，却因着不敢声张，笑得浑身打颤儿，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我不过是问问，又不能上组长那儿告你状去。”他想了想，眼珠儿转了两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一边拍粉一边往何初那边凑了凑，“我说，你那介绍信，可拿到没有？军代表那儿肯放人不肯？我可是听说，前儿团长还发了老大的火儿，说是现下咱的人个顶个儿的都要往外考，还说什么‘考的上的，我们开欢送会，考不上的，我们也给开欢送会’，话都说这份儿上了，你可真得想好呐！要真考不上回来，你这饭碗儿怕也是要丢啊？”

　　“你家住海边儿呐？管够宽的你，”何初翻了翻眼睛，终于把那勾歪的一笔补回来，又勾了另外一边的眼睛，瘪了瘪嘴，“赶紧画你的妆吧，再慢待会儿组长又要叫了。今儿可是有大人物，组长催得紧着呢——哟，你听听，正说呢又叫上了。”

　　张红兵深知何初说的在理儿，手底下的动作也加快了，可是还是不甘心一般，仍旧揪着何初不放，“哎，我说何初，你要是上北京去了，记得给我写信啊，北京什么样儿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呢！不过……我还是挺搞不懂的，你这个认死理儿的，怎么就非得考北京啊？”

　　何初翻了他一眼，开始给自己勒头，手下不停，嘴上也没停，“要是在这儿，可就算是到了头儿了，不知道哪年才能混出头呢，我可不乐意。我觉着京剧还深着呢，我想趁能摔打得起，再多学点儿。”

　　张红兵听完，在一旁有些呆怔，他分明看见何初说这话儿的时候，眼睛里有不一样的、亮晶晶的神采，是什么他说不上，可确是和平日里不一样的东西。

　　“那……你什么时候走哇？车票可也不好搞吧？”沉默了许久，张红兵才如痴似傻的憋了一句出来。

　　“得了你，别忙着□□的心了，误了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何初翻了翻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勒好头，起身到一旁去找盔箱师傅戴盔头去了。

　　这天的《十五贯》复排公演，一如既往的连得了好几个满堂彩，几个“大人物”被伺候得性质不错，不吝溢美之词。他们二团长和万建国更是高兴，因着总算能在三个团里头，得一得院长的表扬，扬眉吐气一回了。

　　散了戏，何初眼尖的一眼看见了眉花眼笑的万建国，看着他泛着油光和热汗的笑脸，出了一会儿神，心里略微一动，有了主意。

　　他急匆匆的褪了胖袄，换下水衣子又卸了妆，套上那一件松松垮垮的白色工字背心和略显肥大的军绿色长裤，收拾好东西，挎起他那个军绿的布包就往万建国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边，万建国正好刚刚和一群“大人物”点头哈腰的说完话儿，一转脸就看见了何初，脸上的笑容便保持着，笑眯眯的走了过来，“小何儿？找我有事儿？”

　　“万老师，我……”何初咬了咬嘴唇，然后有些怯生生的仰起脸，看向了万建国，“我能跟您打听个事儿吗？”

　　“哟，别叫老师别叫老师，都离了台子多久了……嗐，说这些干嘛？说说你吧小何儿，什么事儿啊，你别怕，我知道的，一定说给你——哦对，今儿你在台上我可瞧见了，嗬，那一串儿跟头翻得好啊，居然能要下座儿的好儿来，不错！”

　　万建国听见那一声“万老师”的时候已经愣了，然后面上的笑居然深入了几分，嘴上虽然拒绝，可心里别提多受用了——他离了舞台那么些年，别说“老板”了，这些年除了见底下的小孩儿给他起这样那样的外号儿，正经连“老师”都很少听见了，这时候何初的这一声“老师”，配上他一脸的诚惶诚恐，简直让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受到了尊敬，于是难免就心软了，生出了几分如父兄一般的慈爱心怀来，看着何初瘦小的身子板儿，和那张稚气未脱然而已经能显出几分棱角分明的俊朗来的小脸儿，竟然觉得说不出的喜欢和顺眼。

　　何初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嘴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怯怯的小声说，“万老师，我想……我想问问，我要是……想去北京，需要什么手续呀？”

　　“去北京？”万建国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然后消失不见，他皱着眉头，如临大敌一般的盯着何初，一紧张，嗓子不自觉就左起来了，“你，你要干嘛？你疯了？不要学着那些心思不定的人，一天天的不踏实待着，净往外头跑——外头什么好？”

　　“万老师，您，您别生气，别生气，”何初忙不迭的安抚，一脸的诚惶诚恐，“我……我是想考那个中国戏曲学院，我知道我这样做，不，不太好，所以才来先问问万老师。万老师，”何初这时候停顿了一下，仰起脸定定的望向了万建国的眼睛，“您原先也是唱的，您知道那种感觉吧？就是觉得自己还不足，还差着远呢——京剧多好啊，不光只样板戏，就比方这几天的这个《十五贯》。我觉着我什么都欠着火候，想再学学，多往前迈一步。您总说我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心浮气躁，不要贪图享乐，要多钻研，多想剧里头的事儿，要上进，我……我觉着我还不是停下的时候，我觉着我不想跑一辈子的龙套，我想去试一下！”

　　少年的脸上是一个卑微但是坚决的神色，少年的眼睛亮闪闪的，仿佛是即将喷发的火山，底下涌动这炽热的岩浆，这一瞬间，万建国忽然被这种坚决和赤忱戳中了，一时间，那些申饬和拒绝的话一下子被堵在了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

　　这种不愿宣之于口，但是在心底发光发热的成角儿的渴望，这种沉浸在戏里想要学习更多的热忱，这种不甘于现状的冲动……

　　太过熟悉。

　　曾几何时，自己又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悸动呢？只是……

　　万建国必须承认，他也许是不够执着，也许是还不够勇敢，他没有再多抗争一下就轻易放弃了。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万建国的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后，他闭了一下眼睛，重重叹了口气，躲开了何初那带着强烈渴望的炽热的眼神，干巴巴的说，“需要介绍信，介绍信需要我们政工组和军代表两边的章子，还要报告团长，团长打报告给院里。”

　　“啊……”尽管知道这些流程，何初在听到之后，还是略微失望的怔了一下，然后很快加了一句，“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找万老师开介绍信？”

　　“明天早上练完功，来我办公室，西楼二楼，219政工组组长办公室。”万建国面无表情的轻轻错开眼神去，他的眼神里，有说不上的惆怅。

　　“啊？哎！好嘞！谢谢万老师！”何初仿佛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似的，等他反应过来万建国刚才说的什么，他差点儿没原地翻一个小翻儿。他瞬间咧了一个夸张的笑脸，一叠声的道谢，“谢谢您呐万老师！我不多耽误您了，先回了！明天见啊万老师！”说完便转身跑开了。

　　万建国望着他瘦削但是快乐的背影，终于重重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在原地出了半晌的神，终于也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