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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引】

      天呀,天哪!汉室兴败就在我这空城一计也!

      ——《空城计》叫头

      =====================================================================

      这一夜,何初一宿没睡。

      他的心脏跳动得飞快,耳边甚至能听见血脉贲张时,血液呼啸而过的声音。

      何初环抱着胳膊,瞪着八人间宿舍有些开裂的天花板,心里转过无数个想法——

      就像那个行至在大街口,茫然惶惑、失魂落魄的秦琼。

      他和秦琼一样,身后有太多放不下,前方有太多不确定;他又和秦琼不一样,秦琼是被人押解着去流放了,他则是自己,义无反顾的奔向了未知。

      真的义无反顾吗?

      真的放得下吗?

      真的,要去吗?

      这些失眠的夜晚,何初鬼打墙一般的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如今,他又一次陷入了这些问题纠缠撕扯的泥淖,想到了一万个“如果”。

      他像往常一样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然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太久之前的一阵熟悉的旋律。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一瞬间,往事如潮如涌,浮上了眼前。

      这是他小学在合唱队的时候就唱过的歌。那时候,他是领唱,他最喜欢的部分,就是自己一个人站在二三十人的合唱队的最前面,然后一句嘎调,唱的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豪气干云。

      黑暗里,何初好像又看见了那个随那一声嘎调把手举过头顶的傻乎乎的自己,骄傲的仰着头。

      不知不觉的,他慢慢扬起了嘴角。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那青松逢灾受难,经磨历劫,

      伤痕累累,瘢迹重重,

      更显得枝如铁,干如铜,

      蓬勃旺盛,倔强峥嵘……

      也许是这熟悉的十八棵青松打开了回忆的闸门,那一晚上,何初如同过电影一般,在脑海中回放了他从前的点点滴滴。

      他曾经带着劳动课蹭了一脸的黑乎乎的机油去参加了样板团的面试,被样板团的老师连呼可惜,说这孩子哪哪儿都不错,就是脸上有块记,影响扮相,不能要;

      也曾经忍着眼泪回家问母亲自己脸上哪儿来的记,被母亲哭笑不得的勒令去洗脸。

      他曾经专门跑到教导主任的办公室,梗着脖子涨红了脸和样板团的面试官理论,说自己脸上没有记,不过是拆手套蹭上去的机油;

      也曾经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招进了少艺班,然后才发现,原来他眼中威风凛凛的军大衣,不过是没有帽徽领章的样板服。

      他曾经在第一次撕腿的时候也疼的“嗷嗷”叫唤,却在后来成了第一个轻而易举的把脚搬到脖子后面然后立够时间的小孩;

      也曾经因为出早功的时候偷懒放水被师父的堂板抽的大腿上左一道右一道的血印子,然后被师父揪着脖子摁着去上药的时候眼眶里有摇摇欲坠的泪花。

      他曾经在拿大顶的时候憋的脸红脖子粗也撑不住一分钟就要往下栽,到后来他心高气傲自己给自己加练,终于成了他们那群毛小子里大顶拿的最久的一个;

      也曾经在他们即将出科的那年,因为倒仓晚、扮相好,幸运又稀里糊涂的成了他们儿童京剧《大橹歌》的主角,也因此被他们沈京院的领导看中,出了科简单的考了个试就招进来了……

      开始的时候,是那样稀里糊涂,误打误撞;行路途中,又是那样的艰辛痛苦,悲喜交织。

      十六岁的何初在晚上回想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一点一滴,竟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原来,故事已经开始了这么久,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了这么长一段。

      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第二天不到五点半,何初终于躺不住,两眼鳏鳏的爬起来,轻手轻脚的叠了被子,出去洗漱。

      平日里大家七点钟上早功,九点前要调好嗓、练完功,因此宿舍楼还沉浸在梦乡里。

      夏天天亮的早,这时候外头已经天光大亮,何初洗漱完、穿戴好,便自己出了门,一个人走过空无一人的马路,去了练功房。

      跑圆场、压腿、踢腿、拿顶、虎跳、小翻儿……

      一套下来,做够了何初自己给自己定的数儿,他已是一身的透汗,这时候他换下湿透的练功服,换上另一件练功服,就一路散步,溜达到附近的人民公园。

      “出东门过大桥,大桥底下一树枣,拿竹竿去打枣,青的多红的少——一个枣两个枣三个枣四个枣五个枣……”

      “咿——————啊——————”

      “呔!”

      “马来————”

      “忆昔当年居卧龙,

      万里乾坤掌握中;

      扫荡狼烟归汉统,

      方显男儿大英雄……”

      人民公园是他们喊嗓的必去之处,一者离得近,二者有水有墙,夏天水不上冻,可以喊水音儿,冬天水上冻了,便对着墙喊立音儿。

      何初从练气开始,到长音喷口,再到念白,一通嗓喊完,酣畅淋漓。

      早功就算出完了,何初看了看自己的表,还不到八点。

      昨日万建国让他早上练完功去找他们政工组的办公室的事儿一直在何初心里,如同一只野兔一般四处乱撞。

      就这样,何初惴惴不安的走回了他们京剧院,径直去了西楼。

      西楼是个行政楼,剧院里从院长到几个团长,再到各个行政单位在这幢三层的前苏联式建筑里,都有个办公室。

      这时候实在是太早,整个楼都没开始上班,只有零星的几间办公室来了早到的人,整栋楼都显得很安静。

      楼梯是木制的,何初踩在上面,楼梯发出了仿佛不堪重负一般的吱吱呀呀的动静,又因为安静,这一重声音清晰可闻,实在令人瘆的慌。

      何初按图索骥,在走廊的尽头找见了那间写着“政工组组长办公室”的219室,然而此时,那间办公室大门紧锁,并没有任何人。

      何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干脆在办公室门口耗起了腿。

      “哎呦我的天,何初?这么早?!”

      万建国快走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了何初以一个看上去极为不平衡的姿势一条腿站着,又因为他是逆光,从万建国的角度并不能看清脸,只能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剪影,于是那扭曲奇怪的耗腿的姿势着实让万建国吓了一跳,等他走近了,就看见了是何初。

      “啊,万老师,您来了!”何初放下腿,轻轻踢了两下,在看见万建国的第一眼,眼中立刻带上了亮晶晶的兴奋的光,这时候他激动的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嗯,不然呢?我得上班啊。”万建国面无表情的看了何初一眼,然后伸手开了办公室门。

      他这样的淡定,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让何初心里忽然没由来的沉了一下,然而他还是努力打叠起笑容,紧紧跟在万建国身后进了他的办公室。

      “万老师,那个昨天……”何初舔了舔嘴唇,嗫嚅着开了口。

      “哦那个小何儿啊,你有什么事儿咱等会儿说啊,先帮我个忙,我这办公室有日子没打扫了,夏天又干,你去帮我把拖把洗洗,来拖个地吧?水房在走廊那头,”万建国进了办公室,一边开了窗子,一边走到墙角去,拎了一只拖把过来塞在了何初手里,仿佛没听见何初的话一般,兀自给他派了活儿。

      何初知道自己有求于人,又不好太莽撞冒失,显得自己有多迫切的想离开沈京院,没的惹万建国不高兴,于是只好沉默着接过了拖把,去走廊另一边的水房,洗了拖把,又仔仔细细的给万建国把办公室拖了一遍。

      他刚拖完地,去水房把拖把涮干净,正要开口,刚说了一句“万老师”,就又一次被万建国截住了话头儿。

      这一次,万建国先是夸了他会干活儿,然后递给了他一块抹布,让他帮忙把几个柜子也擦一擦。

      何初再一次沉默的接过了抹布,去水房摆了抹布回来,开始擦万建国说的几个柜子。

      一个柜子上放着几张旧照片,何初把照片举起来,擦了下面的浮灰,然后把照片摆了回去。在放下照片的时候,何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照片上是扮上的霸王和虞姬,是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照的剧照。

      霸王满脸的油彩,认不出本脸,可是这虞姬……

      “万老师,您,您就是‘万里红’?!”

      何初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忽然福至心灵的想起了他很小的时候听奶奶提起过的,沈京院的名角儿万里红——梅派青衣,神神秘秘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挂了靴了,挂靴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没熬过□□的,有说是□□被打倒了的,也有说是嫁了富贾所以不唱了的……

      万建国似乎被何初一嗓子惊呼吓到,手里的钢笔松了,咕噜噜的滚到了地上。

      然后,他苦笑着叹了口气,捡起钢笔,看了看摔成两半的笔头,瘪了瘪嘴,轻轻叹了一句,“可惜了儿了……”

      也不知道是说钢笔,还是说他自己。

      “所,所以,万老师您是因为嗓子才不唱了么?”终于,等何初擦完了几个柜子,他还是没忍住,轻轻的问了万建国一句。

      “可不是么,”万建国抬起头,目光越过站在他面前的何初,落在了架子上那张黑白的照片上,“我给日本人唱过堂会,□□的时候批斗我,要我认罪……那些□□押着我,我连着喊了三天三夜的‘我是汉奸狗崽子’,他们最后原谅了我,可是嗓子也就倒了……”

      他的声音很轻,也基本上不带什么感情,就好像叙述的是一个不相干的故事一般,可是何初还是听见了结尾时,万建国的语调中轻微的颤抖。他看着万建国一脸的苦涩悲伤、怅然失落,不知道能说什么。他想劝慰,可又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无从开口,于是只好拧着眉头站在一旁。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万建国像是才反应过来有他这么个人在旁边一样,轻轻笑了一下,“好啦,都是过去了……今天谢谢你帮我干活儿,辛苦了,回吧。”

      于是何初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被万建国送到了楼下。

      到他出了西楼的门,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今天不是来拿介绍信的吗?

      怎么稀里糊涂的给万建国干了好些活儿,然后就稀里糊涂的给人送出来了?

      何初出来之后,才如梦初醒,懊丧的拍大腿。

      于是,他第二日早上八点,又一次等在了万建国办公室门口。

      万建国再次在上班开门的时候见到他,仿佛料到他会来一般,丝毫没有任何惊讶,只是让他进来,还是让他帮自己拖地。然后在何初每次要开口问介绍信的时候,他总能想到由头,打断他的话,给他派点儿活儿,最后再跟他道谢,打发他走。

      第三天,何初又来了。仍旧是拖地,擦柜子,浇花。这一回,他干脆连口也不开了,干完活儿,恭恭敬敬的给万建国鞠一躬,说一声“万老师,我走了”,就离开了。就好像他就只是来干活儿的一般。

      第四天,何初仍然准时出现。

      第五天,第六天……

      就好像一次默契而无声的较量,万建国装傻充愣,何初偏偏不被糊弄,但也不提要求,只日复一日的出现在万建国的办公室。

      最后,到了第七日,万建国终于再也绷不住了。

      他在这个倔牛一般的后生身上,看见了一股子义无反顾的韧劲儿,和为止咬牙坚持到底的决心。

      他不能说没有一点儿触动的。

      当何初再一次八点钟到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万建国居然破天荒的在办公室。

      那天,万建国交给他了那封他梦寐以求的介绍信——上面有两个鲜红的大章子,红的刺目。

      何初接过介绍信,重重的给万建国鞠了一躬,然后小心的将那张纸折好,放进裤子口袋里。

      之后他默默的走去墙角,拿过了拖把,走了出去。

      很久之后,何初才知道,万建国其实在他来的第四天就已经动摇了。

      他只是在等,等军代表出差——

      先趁他们出差前最忙最乱的时候和他请示,然后混一张条子,拿着条子到军代表处去领个章子。

      也是很久之后何初才知道,那次军代表回来,知道开出去的是一封进京介绍信,立刻大发雷霆,到万建国的办公室,和万建国吵得脸红脖子粗。

      那时的何初只知道,就在他揣着那封介绍信惴惴不安的那天晚饭时分,他刚迈进食堂餐厅,就听见一阵人声喧哗。

      人头攒动间,何初通过各种声音的议论和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知道了军代表出差回来,大发雷霆,拉了团长正在往回收所有开出去的进京介绍信。

      已经有两个男孩子的介绍信给交回去了。

      何初摸了摸自己的裤子口袋,看了看不远处气急败坏的在人群里搜寻的军代表和团长,从侧门跑出了食堂。

      他捂着裤子口袋,一口气跑回了家。到家门前,像个土匪一般,咣咣拍门。

      直到他进了家门,看见了一脸不明就里的母亲和妹妹,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热汗就从脸上淌了下来。

  • 作者有话要说:  1、《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是《沙家浜》选段,是一段有合唱性质的唱段,说起来还挺好听的,大家可以搜着听听。
    2、关于京剧演员的练功喊嗓,具体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理论知识还是有一些,就是不知道用的准不准确。如果这里有票友或者专业的读者,我如果哪里写的不对,请千万不吝赐教啊!
    关于喊嗓的那几句,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下(也是整理一下我之前做的功课吧),和大家分享一下:
    京剧演员练声的第一步就是“喊嗓子”。无论过去科班的学生与成名的演员,在每日清晨都必须作这样的练习。喊嗓时以锻炼发声及念白念引子为主。目的是锻炼吐字、发音、运腔、换气的基本功夫,一般不唱曲调,防止没有胡琴伴奏而练出发音不准或节奏不稳的毛病。
    “数枣”练习,练的是气,主要是练气的长短(这个好像播音主持专业的也会练)。
    “咿”“啊”是发声练习,“咿”是齐齿音,由胸腔运气,经头腔共鸣,从舌尖及牙龈发出音来。“啊”是开口音,由腹腔运气,从喉中直接发声。无论生、旦、净、丑都要喊此二字,由低渐高,由弱渐强,达到自己所能及的音域适可而止。
    “呔”是生行和净行练喷口。
    “马来”是弧形气声练习。弧形气声是京剧里非常独特的一种发声技巧,它像舞蹈里的弹跳,跳起来蹲下去又弹起来,也像体育里的掷铅球,转起来,缩回来,再掷出去,气息和声音推出形成一条/型抛物线,拉回来,再抛出去。一般老生练“马来”(这个在剧中也可以听到,比如于魁智、李胜素、李海燕版本的《四郎探母》在驸马嘚嘚瑟瑟出关的时候,叮嘱两位国舅爷“倘若南蛮乔改扮,无有太后的金鈚箭莫放他过关“两句中间,就有一个“马来”),花脸练“酒来”,青衣练“苦哇”。
    而最后那一段,是《失街亭》里诸葛亮的一段定场诗,这个是练念白的,还是韵白。
    3、关于万建国这个人,我的感情是复杂的——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十足的恶人,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这是我给他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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