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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引】
      瑶琴三尺胜雄师,诸葛西城退敌时。十五万人回马处,土人指点到今疑。

      三国时,马谡死读兵书中“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听诸葛亮之言,扎营山头,被司马懿率兵围困,水泄不通,遂失街亭。司马懿复带四十万雄兵直抵西城。
      时诸葛亮守城,兵微将寡,欲战不能,欲走不可。遂作空城之计,大开四门,自领二童,坐城楼,酌酒扶琴,谈笑自若。
      司马懿一见,惊疑不已。细听琴声,安闲怡静,始终不乱,恐是诱敌之计,不敢进城,竟退兵四十余里。诸葛亮乃得乘机调赵云等来西城,而自回汉中。
      空城一座,瑶琴三尺,退敌五万的,是诸葛亮的死撑,也是诸葛亮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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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初从家走出来的时候,已是繁星满天。
      融融的月光,奶水似的透过洋槐树的枝丫,洒在围着泥墙的院里。
      沈阳的夏夜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候了,微风轻拂,送来清凉,夹杂着些许土腥气,消去了白日里的燥热。这时分的夜,安静得很,蝉鸣和蛩音四下唱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起夜人咳嗽的声音。
      从机床一厂职工宿舍出来,出门右转,是去沈阳京剧团的方向,可是何初没有。他攥紧了自己帆布包的带子,在门口徘徊了几下,终于抬脚出门左转,去了后山。
      后山是他们孩子的叫法,其实就是他们机床一厂大院里一处杂草丛生的土包。那时候孩子们物质生活匮乏,娱乐项目有限,那处后山就成了孩子们最爱的去处——夏天可以捉迷藏,滚铁环,打弹子球儿,哪怕只是单纯的跑上跑下你追我打也是快乐的;冬天就更好了,下了雪,山坡上泼上水,再穿上塑料底的鞋,可以直接滑下山坡去。

      何初一口气爬上了山顶,把自己的帆布包撂在一旁,一屁股坐在了一块突出的山石上,然后慢动作一般轮番把自己的两条腿蜷了上去,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膝头,低下头去,用额头抵在了膝头。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复下来。一闭上眼睛,大厂房,铝饭盒,蓝布工装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
      慢慢的,当那些画面褪去,何初回想起了从晚饭后就展开了的那场对话。
      不,也许在这段时间里,沉默比言语要更多。

      何初的帆布包里,有一张揉的皱皱巴巴的报纸,那张报纸上,不起眼的中页中的一处,写着“招生简章”几个黑色粗体字——北京的中国戏曲学院面向全国招收带艺插班的学生,这是他今天连晚饭都没吃,专门从剧团的集体宿舍跑回家来唯一原因。
      这张报纸是三天前的。
      那天何初看到了,揣着它,小心的叠起来,上功前看,下了功看,上台前看,卸了妆还看。
      看来看去,足足失眠了三个晚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要去考!

      这一年,何初十六岁,在沈阳京剧团少艺班坐科五年,工老生,兼学了些武功。
      这时候他还没倒仓,嗓子敞亮,身段也好,因此毕业后分派到沈京院二团,现在已经在二团跑了八个月的龙套——
      每次窜小翻儿出场他总是最后一个,因为他的跟头总是翻的最高;每次拿着堂板往台上一戳的时候,团里就爱把他放在离观众最近的一个,因为他扮相俊。
      这时候,他已经出科,因为不是旧制戏班子,没了头一年要孝敬师傅一说,于是他现在已经领工资,加之吃住由剧院承担,再算上每个月龙套的戏份,他一个月能往家里带个二十多块钱。

      原本,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已经是他能想象的最好了——当年父母同意他报考少艺班本来一方面考虑到他打小儿身子就弱,去学戏还可以兼学武功,能强身健体,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进了剧团就能领工资了,能够减轻家庭负担。
      可是他们最近,八大样板戏渐渐不唱了,开始老戏复排,二团最近承接了《十五贯》的复排任务,排演的时候,何初忽然发现,他坐科五年,好像只浅尝辄止。
      而且,他才刚和剧团里的一个老龙套在歇工的时候聊过,这位老龙套已经三十多岁,身段、嗓子全没了,只能日复一日的给人站边场,混个戏份补贴家用,偶尔接一点儿散活儿赚个外快,却还因为团里头不许,被抓包之后狠狠的罚了一回,险些没调去伙房,好说歹说才被允许留在团里跑龙套。
      那人说了一句话,何初听了,只觉得心口发疼——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人已经开始褶皱起来的脸上,那种苦涩又漠然的笑容。

      唱戏的?总归还是下九流那一套,京剧团有什么分别呢?和旧日里的戏班子没两样的。
      在这儿,就是混呗,三五年的龙套儿,三五年的配角儿,不知道哪年才能混出头。或者好了,成了角儿了,或者就老了……

      或者好了,或者老了。
      这就是一个残酷的现实,梨园行是角儿的艺术,座儿都是奔角儿去的,可角儿并不是谁都能当的。
      在京剧团这样一个单位,的确不愁有口饭吃,可也的确是一眼望见日后的路子了。如果是这么日复一日的龙套跑下去,何初不敢想。
      总有翻不动跟头的一天,总有连边场都没得站的一天,而如果到那天,他还只是个等着机会熬出头的龙套……
      他又该去哪里呢?

      最初学戏,何初是奔那一身儿绿军装去的,后来才知道,那哪儿是绿军装啊,那就是个样板服,所以对京剧,他是误打误撞入了门的,说不上什么喜爱厌倦。
      可是他学了这些年的戏,慢慢儿的在心里对京剧有了那么点儿不一样的期待,所以当他看见自己在剧团里那种完全一眼望见几十年后的生活之后,他想他不能就这么荒废了,不能就这么混日子。

      可是为了所谓的“艺术追求”进京赶考,相当于放弃现有的剧团里的工作,放弃一个月二十多块钱的工资,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零开始,回炉再造。
      何况,招生简章上说,全国只招收两个老生,带艺插班。
      全国,两个。
      这机会又是何其渺茫。

      这看起来根本就是个亏本生意。
      何况前不久,团里刚被文工团撬走了一个培养了五六年的台柱子,敢怒不敢言,却是对内里的这些人看管的愈发严格。
      想进京赶考,先得拿到进京介绍信,拿进京介绍信,得过政治组和军代表两关……这对于当时一毛不拔的沈京院而言,简直是几乎毫无可能。

      但何初还是不甘心。
      他壮着胆子回了家,在看着父母把才刚三岁的小妹哄睡之后,硬着头皮拿出了那份报纸,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出了这些日子一直在他心间盘桓的想法。
      原本,何初都做好了接受父亲暴怒和母亲眼泪的准备,谁知道,他们却在听完他支支吾吾的陈述之后,深长的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何初父亲,何金生。
      这个终日里和虎钳打交道的钳工定定的看着面前瘦削的儿子,“初啊,咱老何家上下三代都是工人,别说唱戏的,就连个搞文书的都没出过……”他说了一半,舔了舔嘴唇,神色越说越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似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最后叹了口气,闭了嘴。
      “你说这些干嘛?”母亲杨红英轻轻翻了翻眼睛,她的声音很轻,眉头紧缩,看了一眼何初,又垂下眼睑去,“小初,你决定了?”
      “决定了,妈。”何初局促的坐在一旁,双手放在并拢的膝头,垂着头不敢看向两个大人,脸上却是一个近乎固执倔强的神色。

      “要是考不上呢?”
      “我努力考。”
      “别打岔,你得先想好了啊初,全国,只招两个,你就算当时因为嗓子好,身段好被收进二团,可是全国你这条件儿的人,可真是一抓一大把啊?”
      “我……我还是想试一下。我不想混的没名堂,混不出头的。”

      “要是考不上,回来工作也没了吧?”
      “考不上,回来就不唱了,回来我跟您上厂子里去,行不行?”
      “扯淡,你以为厂子那么好进?你进来干吗呢?厂子里可没地儿让你翻跟头!”
      “老何!”
      ……

      这样颠来倒去的对话来来回回变着法儿讲了不知道多少次。
      最后,何金生重重的叹了口气,沉默了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初啊,你去吧!不过你到了北京,就要唱出个名堂来,唱不出名堂来,就别回来!”
      ……

      从迟迟钟鼓初长夜,坐到耿耿星河欲曙天,眼见着天空已经逐渐退去了夜色,从墨黑变得深蓝,又逐渐亮起来,何初才从山石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做的酸乏僵硬的腿脚。
      他知道,他该回团里了。
      今天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还有一场他要窜小翻儿的戏。
      可是今天,已经和从前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了——
      那个要考去北京深造的京剧梦的种子,破土而出,探出了一个嫩绿的脑袋,一拱一拱,蠢蠢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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