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久莫相忘》香繁雪

5、丢弃

　　他说要带我上街去买衣服，母亲很高兴。
　　他骑自行车带着我，我坐在后座感觉走了很远很远，中间还坐了一次车。身后的马路向远方无限延伸着，路两边的白杨树光秃秃的，泛着一点新绿。
　　后来他停了下来，望了望我说：“你在这里别走啊，等等我，我去买个东西就回来。”我看他骑出去十几米，又折回来，给了我俩块钱，然后头也不回地骑车走了。
　　我等了很久，这是一个陌生的集市，人们来来往往，但他没回来。我知道我成了格莱特。
　　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那个格林童话《汉塞尔和格莱特》，继母不要他们兄妹俩了，把他们丢到了很远的地方。我没有小石子，也没有在来的路上做任何标记，可是我知道我住的小镇叫什么名字，母亲曾反复让我记住地名。童话故事其实也是很好的人生指南，所以对于危机我有天生的触觉，虽然我只有八岁，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也许是装作不害怕。走在那人消失的马路上，我努力装作我不是一个被人丢弃的小孩，怕有人把我拐走。没有方向感，不知道往哪去，向别人问路，只知道要一路向南，后来路越走越窄，竟走入一片小树林，地面好像升起来一样，软绵绵的沙土，太阳很高，很亮，泛着冷光，我走的出汗了。树林旁是一条河，能听到轮船的悠长的汽笛声。路旁有烧焦的稻茬，青青的麦苗，早春开出小米粒一样红色的小花，我害怕在树林的尽头会看到糖果做的小屋。走的口渴，没有小店，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到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口水井，我把小铁桶扔下去，汩汩的水冲破胶皮，绳子一沉，我拿出力气往上提，潮湿的麻绳滑溜溜的，井水很凉，很甜。喝饱了，我从小小的井口往下望，水波容颜，我能望到从前，现在，可是却望不到未来。后来我不敢望了，怕听到某种莫名的暗示。
　　我不敢问路，也不需要问路，因为树林中只有一条大路。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河，长长的河水俩岸长了茂盛的水草，叶子青黄，几支经年的芦苇摇曳着灰色的苇花，有渡船停在木头钉造的小小的码头上，问了问价钱，我付了俩毛钱上船，要去的地方就在对岸。我坐在船上，人不多，有人带了一只狗儿上船，它望着我，晶晶亮黄豆一样的眼睛似乎能通人性，河不是很宽，在我看到水纹一圈圈荡开，下一圈水纹又推涌而上时，我已经到了对岸。
　　沿着路，我又走回了柏油马路，口袋里仅剩的一块八角钱被我攥的湿润润的，我终于看见一家小店，我把剩下的钱都买了小孩酥，一种花生糖，糖只要五分钱一块，我把口袋装满，给自己壮胆。
　　“奶奶，往县城走还要多远？”
　　“还远着呢，沿大路一直向东。”
　　向店主问了方向，确定沿着大路走是没错的，也许是看我买了东西，店主喊我坐坐，她是个老婆子，草绿色的包头的围巾让人难受。
　　“你一人走的？屋里坐歇歇再走。”
　　我低着头出了店门开始奔跑。风呼呼的在耳边鸣响，我想到了巫婆，想到了枯瘦的黑色的爪子。我把糖放进嘴里，咬一口，香而且甜，眼泪却不受控制流下来，跑了很久，我躲到路边哭起来，巨大的彷徨与委屈困住了我，我望着西沉的太阳，艳丽的光线仿佛刺进心里，哭完我回到大路，继续向前走。
　　路好像怎么也走不完。
　　“小姑娘，你家住在哪啊？怎么一个人？”有人骑车从我身边过去时，停下来。
　　我分不清对方是真的关心，还是别有用心，瞪着他：“我家就住在前边啊，那是我爸爸。”我指着远处路边的一栋房子，就好像我家就住在前面的庄子上，门口有个模糊的人影，我朝远处挥挥手。
　　陌生人骑车走了，我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脚底板走的生疼。太阳就要沉下去了，月亮先是浅白的影子，慢慢的升上来，越来越亮，像妈妈温柔地脸庞。内心是一片荒芜，却寂静一片，白球鞋踩在柏油马路上安静的好像踩在云朵里，在这场没有止境的奔走中，我冷静地给心一层层裹上盔甲，一路前行，义无反顾。
　　糖吃完了时，就在我感觉要绝望时，远方终于出现了灿烂的如同串成一串明珠的灯火，拖着疲惫的脚步我终于走回到了小城。所有的陌生景物退去，熟悉的都回来了。天色已经很晚，只在街角还有几辆马自达聚集在一起，再也走不动了，我爬上一辆车，报了老矿的地址。
　　他说：“小姑娘，天那么晚了，你家挺远的，20块钱啊？”
　　20块钱是一笔大数目了，我一咬牙说：“行，但你要给我送到家门口，否则我不给钱的。”车子颠颠簸簸，一路摇晃到家，到了家，灯还亮着，我跳下车，听到声音，妈妈眼泪汪汪的扑上来，我没有和她拥抱，跑到我的小屋，把存钱罐摔碎在地上，我知道我能付得起这个钱，这个钱必须我出，我不要再是谁的包袱，我必须得在家里找到我存在的价值。跌跌撞撞的跑回来，把一堆零钱给了师傅，马自达一溜烟地开走了。20块钱，是个黑价，但他把我平安送到了家，我觉得这个价钱花的值，并且我真心地感谢他。
　　“久久，你跑哪去了？叔叔找了你一下午，没看到你人，可把人急死了！”妈妈抱着我，怀抱真暖，不住地问我，那人站在灯的阴影中，闷头抽着烟。
　　“妈妈，都怪我，是我自己跑去玩迷了路，鞋子也坏了，对不起，妈妈—妈妈--”我拽着母亲的衣角，不再憋着，使劲的哭，“妈妈---妈妈——” 我一叠声的喊着她,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们母女二人，我潜在水底上不来，没有办法，只能大声的哭，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颗心恨不得哭出来。
　　妈妈，妈妈，没人要我了，妈妈，我该怎么办？连你我都差点没有了，妈妈，妈妈，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恨不得缩回去。
　　近乎绝望，我哭了又哭，终于哭累了，我睡过去了。睡梦中，有人帮我脱了鞋子，脚底起了泡，她小心地用针帮我挑了，我一点也不疼，反有一种解脱的如释重负。
　　妈妈，还好我找回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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