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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洛城 ...

  •   炎术与茯渊

      “看公子的相貌,不像是中土人士。”流烟闲适地半卧在红木雕花长藤椅上,向来客道。
      “姑娘好眼力。我进入中原已有两月之久,前日到此处后特意换上了南淮的衣装发束,怕举手投足间唐突了,失了我朔夜国的颜面。不想还是没能逃过流烟姑娘的眼睛。”身着青白长袍的男人操着一口北方方言爽朗说道,怪异的语调像是在唱一支遥远神秘的歌谣。
      “北方气躁天寒,居于此地者必然毛发厚重,身材魁梧,即便改了容装也能一眼识破。”流烟看着这一双浓眉大眼悠悠然道:“公子鼻骨高耸,眼眶深陷,并非我中原人士的样貌。”
      来客嘿嘿地笑了,黑亮的眸子闪过一丝得意的光,“若是换了洛少主来,姑娘纵使百眼也是识不破的。”说到洛少主三字,他的眼神瞬间又暗淡下去。
      洛少主……流烟的心攸忽间似是被人刺了锋利的一刀,她端起桌上的茶盏,送到嘴边又停住,半晌,才用滚烫的声音问道:“公子不远万里,可是来寻炎术与茯渊二味草药?”
      来客登时就愣了,双目圆睁,“流烟姑娘莫不是会什么摄心术吧!此次南行奉朔夜国公主之命,寻的正是这二味草药。”
      一瞬间,梵尘散发出的幽幽香气,璎珞流苏敲击柱子的叮咚声,连同面前那络腮魁梧的男子,潮水般退到千百里之外,茫茫大雾,灼灼容颜。支离破碎的记忆,大希无声的梵唱,似是一场千年的梦幻。清亮的眸子在顾盼生辉间突然失去了所有光华,仿佛有汩汩的灰色流出,顷刻间吞没了她每一寸似雪的肌肤。
      一个美丽而空灵的笑容爬上精致的眉梢眼角,却凝成纤细的皱纹不断蔓延。
      “炎术,生于若瀚高原的天极山,那是离天顶最近之处,百年的曝晒方生一株,而茯渊则生于漠北极寒的七层冰窟之下,冰冻百丈方生一寸,这二味药材只会用来医一种湿寒之症,酷寒时患者双膝以下寒气外渗,自脚尖起冰冻如铁,渐渐蔓延至全身,冻至天灵骨元神灭去后化为千年寒冰,不治而亡。”流烟默然说道,灰色的声音似是隆冬里爬行的小蛇。
      芷兰心下一惊,眼神忽地涣散开来,她恍然记起,自己煎服这二味草药已有九年,而她人生所有的记忆,也不过九年……
      “芷兰,去取尽园子里所有的炎术与茯渊来交与这位公子。”冰凉的声音仿佛沾满了沉沉的水气,自吐出唇间的那一刻便开始不断下坠。

      洛城
      皎月映了满院的雪,照着红尘里渐改的朱颜。
      流烟斜倚了疏心亭的石桌幽幽道,“这,便是今日启封的新酿罢?”凌厉的寒气顷刻将这气若游丝的声音湮了去
      “新酿?呵……对了,唤作无忧的那二坛酒,出自凌师傅之手的二坛酒……”凌霄单手托腮,另一手举了秣陵杯对着澄白透亮的一轮月哈哈大笑,继而又喃喃低语道,“那少年品遍天下酒,却单单尝不了这一口无忧!”昔日的凌师傅,嗅觉味觉早已淡漠在不尽的酒相中,至无忧启封的那一刻,消失殆尽。
      “你说个故事与我听罢。”
      那一树合欢潸然盛开。
      于是她便缓缓道来。

      十年前,一个姓百里的女子失去了她挚爱的人。
      她是得谷易大师亲传的秘术师啊。
      于是,她出入祠堂庙宇,将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们祈祷时强烈的精神力收集起来,用秘术凝成实体。
      那般刻骨铭心的容颜终于再现,一样的眉梢眼角,一样的清婉温和。她牵了他的衣角,又哭又笑,像极了十岁那年,奔跑跳跃时丢失了心爱的蝴蝶结,师兄又为她寻了来。
      她想起洛阳城外那一双花农,那一排沉稳沁心的厚重城墙……忽然间就没了恨。
      “洛城。”她不禁盈盈唤道。
      于是榻上的男子醒了。清亮的眸子山溪般流转。
      她为他编写的记忆里,他是不慎坠崖的孤身采药人,被她救回后记忆尽失。这样的相遇,如同深春浅夏里的一抹和风。
      她教他识字,作画,将谷中草木的名目一一说与他。
      他唤她田螺姑娘,神话传说里那个会洗衣,做饭的贤淑女子。

      日子就像熠熠燃烧的红蜡,在温黄香馨的光晕中一路燃下去,堆出崎岖的泪。

      “啪”,一滴浓墨在纸上晕染开来,他一皱眉,索性放下笔走到窗前看沉闷的天。
      指尖一用力,弦音戛然而止,拖出一个涩涩的尾音,她推开手边的七弦琴,踱至窗前。
      立秋已过,炎热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大地像是不断冒着蒸汽,谷中的草木恍出妖娆的虚影来。
      “不如……我们去城里看看新鲜吧。”洛城突然转身说道。
      她一愣,忽然想到了师兄长歌,他一定在洛阳城里住着最好的房子,跟镜月公主朝夕相伴吧。她已经许久没有记起这个人了,除了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孔,洛城跟长歌是截然不同的两人。长歌像是天际淡淡的一丝云,仿佛伸手即触却又遥不可及。而洛城少了长歌的那份孤寂,添了些人间烟火的气息,这样的洛城,在她心里早已摆脱了长歌的阴影而单独存在。她突然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可耻,长歌已然不是她的长歌,而洛城,一定还会是她的洛城。
      于是她明媚地笑道:“好。待明日天气凉爽了些我们便启程。”

      她又一次离开了荼靡谷。

      突然出现的希望总是能让人忘却新伤旧痛,以为这一次便能把夙愿尝。于是芸芸众生,披着荆棘织就的华服前仆后继。去赴一场命运的约。

      轻车快马一路南下,不几日便到了南淮,喧闹中不失娴静的南淮。
      她闭上眼,隐隐感到了荼靡谷的气息。洛城眼里也布满了灼灼的神采,“田螺妹子,我们就在这里住下罢!”

      她像新嫁娘般的收拾刚买下的幽僻宅邸,拂尘,张灯,栽种了满院的葱郁花木。洛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株她从未见过的树,栽种在后院的正中。“南淮镇宝贝真多,去了一趟城西的市场便寻到了这个。”他满眼的欣喜,压低声音故弄玄虚地说道:“这树唤作合欢,产自岐山,三年的精心侍奉方能换来一次花开,更奇的是这花开在寒冬,天气愈冷则花开愈艳。”眼前的少年英气逼人,月白的长衫,织锦腰带,勒出他修长的身形。看着他美好的侧脸,她便微微地醉了。就这样,过一生罢。

      满院的苍郁黄黄绿绿地换过几回,那株合欢竟然开花了。
      浮生若梦,大抵不过如此。
      惊喜之余,洛城的眸子里有一丝别样的神情,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懒得去猜。只是每日照旧煎了炎术与茯渊给他服下,更加小心地调试百草屋里的千般气候,满屋奇花异草让人不辨寒暑。
      这一日,她端了刚熬好的汤药来找洛城,他却不在。堂前,书房,后院,悉数找过都不见身影。她一边纳闷一边向百草屋踱去。一推门,却是吓她一跳。洛城出神地看着一株通体透亮的小草,“这种草,田螺没指给过我呢,荼靡谷里不生这草吧。”洛城没有回头看她,目光又转向了另一片火红的叶。她突然一阵心悸,问道,“今日怎么对我的这些花花草草起兴致了?”“我服这草药,有五年了罢?”洛城也不答,指了方才那两种草药问她。“既然这么多时日过去了,坠崖之前的事我也未想起一件,这提神药怕是对我无用了。干脆从明日起,娘子不必再费心熬药了。”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娘子二字让她惊了半晌。再回过神来,洛城已牵了她的手至房中坐下。她的脸登时红得像廊檐上挂的灯笼,洛城嘻嘻地笑着,说道:“故事里的田螺姑娘最终也现了形,变作谢家娘子。我家的百里流烟,莫不是要当一辈子的田螺姑娘?”她心里一紧,“你还是快些喝了这药吧!”声音仿佛都带了脸上滚烫的温度,慌忙甩了他的手逃了出来。
      那二字像是烙铁般印在她的心上,俯仰间都是那一声娘子幽幽地在耳边颤着,温热的泪还没尝到是苦是甜,便在她光洁彤红的脸上蒸发了。

      圆月西沉。
      她的心仍在一深一浅地跳着,“吱呀”一声洛城推门进来,怔怔地看着她说道,“敲了半天的门也不见丁点动静,我还当是我家娘子被谁抢去了。”她一惊,恍惚一天的心智仍然未定。他的长衫散发着淡淡的月晕,几次欲言又止后他终于开口道:“我来向娘子告假,明日便北上。”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欲发问洛城稳稳的声音又响起,“自失忆后我便不记得世间的一切事物,全凭了娘子的悉心呵护才有今日之洛城。然破书万卷,也只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再者有言道男儿志在四方,洛城虽无鸿鹄大志,但为增益心智,也愿游学四方,方才配得上如此这般隽美的娘子。”他说到激昂处,转身紧紧抓住她纤细的一双手,“待这一树合欢再绽之时,洛城定然要让田螺妹子变成南淮最美的新娘。”她望着他眼中的决绝,一时万千思绪,无语凝噎。终是明白了起先他眼里那一丝异样的神情从何而来。
      次日。晴空万里。
      “驾!”马蹄溅起一路的雪末。
      绮陌香尘,离人渐远,来日相见不知会是几时。

      洛城捎过两封书信给她,字里行间满是惊喜新奇的气息。
      合欢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眉上的愁越堆越深。
      她日日侍奉着百草屋的炎术与茯渊,用秘术凝成的身体毕竟跟常人身体有些许不同,这些人较常人纤弱且天生患有湿寒症,须长年煎服炎术与茯渊方可延缓此病发作。再者,精神力实体与施术人之间有着莫大的联系,施术人亡则精神力实体不复存在。
      后来,她开了爿草药店,名曰秣陵轩。专卖奇异难求的草药
      声名鹊起,她便不再收金银财物,一味草药,换一个故事。求奇药,必有奇闻
      合欢三度开花。她接了九年来第一桩炎术与茯渊的生意。

      流烟的声音低低沉沉,直至最后一个字湮没在风力,“铮!”她勾指,七弦琴干涩的声音震落了合欢树上松散的雪层,噗噗簌簌地落下来,盖住她长长的睫毛。晶莹的雪登时化开,盈了她满眼冷冷的雪水。
      弦音起,她曼声唱道:
      一庭新雪涤秋浊,倚楼处,妆初著。
      依约雀脚,银花红萼,月弄秋千索。
      几缕闲愁疏心络,醅酿无识小城郭。
      湘弦映雪,水沉萦阁,一曲梅花落。

      曲罢音未绝,琴前已了无踪影,他看着她离去的身姿,无力挽留。
      琴弦还在喑喑地颤着,仿佛冰凉石桌上留下的最后一丝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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