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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公楠将伍月送回酒店,再回家已是凌晨。

      家门打开,“回来了?”公楠的父亲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灯,窗外的亮光照出他的背影。

      公楠随口嗯了一声,把鞋子收到鞋柜,脱下西服挂在玄关。

      “都结婚了,还这么不着家。”砰,玻璃杯被重重地砸在桌上,有水溅出来的声音。

      公楠并不理睬,径直往书房走去。

      “你的房间不是这间。”拐杖敲了下地面,大理石地发出闷闷地回响。

      “我还有工作。”公楠不想引起争吵,随便捡了个理由。

      “那么多天,还瞒得过我们吗?”火柴声,公楠的父亲到了城里,还是习惯抽旱烟,一口下去,两股白眼从他的鼻孔钻出。“这样怎么能有娃娃嘛!”

      公楠停顿下,门把手咔喳一声,嘎吱,书房的门打开。

      书房里的摆放都变了,原本睡觉的床不见了,书桌,资料都被改了位置。

      公楠只觉得一股火冲上胸口,烧着喉头,几乎要吼出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谁允许你们动我的房间的?”

      “我是你爹,动你房间还怎么了?也不看看你做的不要脸的事!”

      公楠脱下眼镜,扔在茶几上,任由他父亲继续念叨。

      父亲见他不吭声,又追了一句,这句话像更有底气了。

      “还有那个保姆,家里都有婆娘收拾了,钱让你这样糟蹋!”

      烟杆敲着黑核桃木的桌子,暗哑的砰砰声更加灼烧起公楠心中怒火,他绕到沙发,点上只烟,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不知道咋造孽生得你!早知道高中读完就该跟你表哥一样,直接回来。别人家现在过得也不差,孩子都上初中了!”

      “如果没生过我,你们会好受些,那就当没生过!”公楠牟了力气,在烟缸里掐断烟屁股,拿起外套,就往门口走:“我出去走走。”

      “又走!我让你走!”说着,公楠父亲反握烟杆,打在公楠背上,“谁教得你好歹都不识了!为你好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一下打得比一下狠,公楠笔挺地站着,背对着他,像石头刻的雕像,没有任何表情。

      公楠父亲见他毫无反应,气的头盖骨都要掀开,眼眶血红,牟了全身力气打下去,没打到公楠,脚步踉跄地撞到了衣架,直直地倒在地上。“爸!”

      “老头子!”公楠的母亲应声来到客厅,扑在父亲身上,哭嚎起来。“我该怎么办啊!”

      ...

      救护车尖锐的警笛声,仪器声,在幽静的深夜,划开一道口子,深到公楠心底。

      担架被从车上卸下来,放上移动病床。

      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路跑来接过病床,护士扶着挂水瓶,几个人拉着床 往手术室里钻。

      父亲没有恢复意识,公楠紧盯着监护器上的数据,绿色跳动的波段钻到他的脑子里滋啦滋啦地轰鸣乱响。被单被他仅仅地拽在手里,他不敢慢下步伐,跟随者病床在走廊里奔跑,上电梯。

      手术室三个字近在眼前,他握住父亲的手,加大力气握了下,粗糙干裂的皮肤割得他手微微刺痛。他注意到父亲的食指指甲,灰色钙化,坑坑洼洼,再仔细一看,五个手指,没有一个光洁圆润。

      这是一双硬汉的手,像石头般顽固坚硬。

      他想起小时候,奶奶知道他要去镇上读书,一撒手,蹲在地上,干嚎着谁要夺走他孙子他就和谁拼命。之后哭了三天,任谁劝都滴水不进。

      是这双手,捧了个碗,掰开奶奶的嘴,一口一口地面糊糊塞进去。

      奶奶终于不再哭喊。

      他坐在这个男人的自行车后面,去往更大的世界。

      那天风吹麦浪,他的手拂过麦尖。

      那是他最后一次去田里。

      上次握父亲的手是什么时候?

      他不记得了。

      或者,从来没有握过。

      “快!快!血压下降了!”

      监护器上的血压变成红色,发出锐利的警报声。

      手术室门应声打开,公楠的手被迫放下,白色的被单硬被抓出一个小揪。

      他第一觉得死亡离他那么近。

      原来死亡带来的是对永久分离的恐惧和悔恨。

      医院惨白的灯光冷烈地切割着他的心,他的眼神聚焦在一个红色的点,一时竟站不稳,瘫坐在墙边的椅子上。

      电话铃声响起,是春生。

      公楠有气无力地告知了下情况。

      母亲的状态也不好,像天塌了一般,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流眼泪。

      公楠叹了口气,便拜托春生在家里照顾母亲,手机收入裤带。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对了,还有,他考上东大的时候,春生的爸敲锣打鼓来迎他,他爹给他去镇里抓了个红揪揪还有条火辣辣的红绸带,绑在他胸口。

      春生的爹敲着锣,他的爹喊着号子,他也跟着喊。

      “公家出读书人咯!大学生!”

      三个人,从村尾闹到村头。

      他去学校报道前一天,爹塞了个小布包在他的行李袋里,嘱咐他到学校再看。

      到了学校,他打开布袋袋,里面是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100元,被塑料纸裹着。

      还有一胚土。

      后来他问他爸咋滴嘛,为啥要给他带胚土。

      他爸说,不怕你忘了村里嘛!说完还不忘憨厚地干笑两声。

      还有水土不服的时候,拿水和点,一口喝了,管用。

      后来这胚土又陪他去了M国,和他同行的女同学,到了M国上吐下泻,医药费花了百八千,两三个月没见好,人瘦得脱了形。

      最后申请了暂时休学,回国了。

      他想,大约真的是村里的土保佑着他,护他平安。

      但从M国回来,这土他再也找不到了。

      像和这个家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一样,消散在时间里。

      手机又响起,这次是伍月的消息

      公楠无心看内容,刚按掉屏幕,一个电话追进来。

      他犹豫了下,接起电话。

      “睡了吗?”

      “没有。”公楠闭起眼,他的心很焦灼。

      “我睡不着。想问问你睡了没有。”

      “早些睡,别瞎想。”公楠的手指敲着手机沿,又转身站起,来回踱步。他实在不想在这种时刻聊这些有的没的,但又不忍心直接挂上电话。

      “我们还有机会见面吗?明天我就走了。”

      对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挠着公楠的心,不似毛毛柔柔般可爱,而是挠得他烦躁不堪。“够了。我没心思说这些。”不知怎么,这些话就边吼着,边从公楠的喉咙里滚落出来,砸在地上,没有回音。

      公楠感觉到一阵虚脱,扶着椅子坐下来,头埋在手里。

      一阵沉默。

      “出什么事了是吗?你在哪?”

      “医院。”

      “哪家医院?”

      “xxx。”

      公楠机械地回答,他无法思考。

      他害怕关切到时间流逝,他害怕灯一灭,他面对的将是永别。

      电话挂断,他木纳地看着手机,3点08分,父亲已经进去一个小时。

      灯依然亮着,走廊没有一丁点声响。

      --没有任何消息。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公楠警觉地从手掌里抬起头,那个人加快了脚步,冲他跑来。

      “终于找到你了!”

      他怕是出现了幻觉。

      他的面前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肩上背着鹅黄色的双肩包。

      那个小人儿,趴在他的膝盖上,关切地询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公楠愣愣地揉了揉眼,手按上眼前这个人的头顶,左摇右摆,扯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没有笑完,嘴角又落下来。

      “你怎么来了?”

      “担心你啊。到底怎么了?半夜来医院。”伍月顺着公楠的眼神,手术室的红灯一闪一闪似要熄灭。

      噔,灯灭了。

      公楠迅速站起,凑到门口。

      一个医生开门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片子,摘开口罩:“公先生是吧,我长话短说,情况还是比较紧急的。急性脑梗,脑梗面积比较大,还压迫到血管瘤。现在脑梗的问题基本解决了,就这个药物啊,可能会影响到血管瘤破裂。一旦破裂了,命肯定救不回了。我们值班医生做不了那么大的手术。需要在等一个小时,主任正在赶来的路上。”

      “我父亲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这样。”公楠激动地握住医生的手,医生抽出手:“这跟个人生活习惯有关系,老爷子有抽烟喝酒这些不良习惯的话,机率就会高一些,年纪也到了,你别太激动。但我还是要和你交代下,就算救活了,可能人会丧失基础功能,比如说话,走路这些。这种情况能保命就很好了。”

      “好,好,谢谢。麻烦你们尽力。”公楠低下头,伍月上前接过他悬在空中的手。

      公楠不自觉地抓紧,像抓着浮木,勒得伍月的手上两道血红的印子。

      伍月咬着疼,随他握着。

      医生转身进手术室。

      “这扇门真的很吓人啊,一开一关,最关心我们的人可能就被带走了。”伍月的话像一朵云,轻轻地飘在空中。

      公楠咬着牙关,双手交叉,一言不发。

      “那时候我真的很怕,很怕妈妈出不来了。我只能哭,拼命地哭,哭得嗓子都哑了。”伍月坐到公楠边上,“那时候我就这样,一边哭,一边想办法钻过门缝看。”

      “手术时间很久很久,七八个小时吧。灯灭了,妈妈被推出来,我扑了上去。真的是扑了上去,被医生挡开。我一回头,喊爸爸快些跟上,只看到他眼眶是鲜红的,像那种干涸的河床裂开的样子。他开口说了句好,哑到我都认不出了。”

      “你们男人真可怜,面对着妻子,父母的生死关头,都不能哭,要像个男人。”伍月像抚摸一条狗一样,摸着公楠的头发,她的眼镜升腾起一片雾气,“其实你们也会害怕啊,你们也会难过,会崩溃。都是血脉相连的人啊。”

      公楠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微微眨了下眼睛,他觉得鼻子发酸,酸得眼睛里要蓄起温润的水,流淌过干涸的河床,但最后还是终止在干枯的盐碱地里。

      “那一年,我16岁。妈妈出了手术室之后,要化疗,熬了两年,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她要我保证,如果爸爸有了新的妻子,我也要叫她妈妈。那时候真的哭到撕心裂肺,我的亲生母亲走之前,要我认另一个人做母亲。”伍月的语气很平静,两滴无声的泪滴在地上,落在公楠的视野里。

      “然后我答应了。后来爸爸又娶了一个人,我听话地叫她妈妈。现在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对我都很好。但是,为什么我想起妈妈,心就会这么痛呢?”

      “所以说,血亲是一门玄学。”伍月吸了下鼻子,语气假装变得轻松,“不管多大,为父母流泪,都不可耻呢。”

      公楠摸到自己眼下一片潮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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