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阁》宜苏

22、执剑亲斩

　　不容宽恕，执剑亲斩！

　　乐正之忽地笑了，原来......原来自己亲生父亲，早就料到自己会做出大不敬之事么，竟早早拟好了圣旨，早早地宣判自己的死刑！

　　他抬头看着上面那位一脸不可置信的皇上，自己的亲哥哥。

　　他一直记得，打小皇兄就十分喜爱他，宠他，会不惜被父皇责罚替他掩埋收拾过错，会陪着他一起跪在清心殿外淋雨，会在节日把父皇赐给太子的礼物送好多给他，会打点他身边那些不走心的侍从让对他好点。
　　也会责令他好好念书，罚他背经抄书......

　　他叛逆，他知道父皇将自己的出生视为不幸，便越发做出些让父皇更加感觉“不幸”的事来。

　　对那个一心待他好的哥哥也是冷眼相对，他只觉得不公，若当初自己早点从母后的肚子里爬出来，那个一脸和善的太子得到的一切就都会是他的——
　　所以乐正澈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是觉得那种同情，那种怜悯是对自己莫大的耻辱！

　　终于，父皇死了，正人君子登上了皇位，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被授亲王，一个总是犯错的，丝毫无功劳的，连先皇都不当回事的皇子，冠冕堂皇地得了个亲王王位，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偏偏那个好哥哥又那么怜悯他，同情他，他想试试能不能撕破世人称道的好皇帝脸上那层和善的皮，于是给他下毒，不料到最后，竟然在一心想除掉自己的言执的帮助下，被自己的哥哥亲手推上了皇位。

　　坐在皇位上的感觉真的很不错，他能掌控所有人的生死，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把那些平常耀武扬威的大臣，欺负自己的侍从吓得屁滚尿流地磕头认错。
　　他亲眼看着从前虐待过自己的一个老太监跪在自己脚下，把头都磕破了，哭到昏阙，然后他笑了笑，还是让人把已经昏过去的老头拖出去杀了。

　　他报复了一切可报复的人，最后没人可杀的时候，他在朝堂上看到了那个分明应该顶着自己臭名昭著的帽子畏畏缩缩地活着的哥哥，竟然堂而皇之地站在朝天殿，对国事侃侃而谈，那随意指点江山的模样......
　　让他心里开始生出对哥哥的怨恨......

　　他的好哥哥随便丢个锦囊就能破北蛮，不会武却敢接下军令状出征，末了还能收服人心，让蛮子心甘情愿地臣服。

　　他不解，“乐正之”这三个字，从一开始就代表着不幸、叛逆、窝囊、离经叛道、不忠不孝......
　　为什么到他哥哥身上，就能被人称呼“之天子”！

　　他不甘，更恨他，自己顶着“乐正澈”这个名字料理国事常常觉得吃力，下的旨意，政策向来也只能称得上一般，开始有传言说皇上登基之后再也不如之前勤勉干练了，二皇子比现在的皇上更适合坐那把龙椅，云云......

　　于是，他就觉得如果“乐正之”死了多好。
　　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敢对皇帝评头论足，不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比较，不会每每在上朝时自己刚决定一件事就被那个人反驳，然后被一众大臣簇拥着说出更好的想法，而自己这个一国之君呢，就只有点头同意的份。

　　他终于忍无可忍，赐“怀阁亲王”给那个已是一身清白的“乐正之”，也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处处刁难，处处藏着杀机，就算每次都被言执拦下，每次，言执都会履行他“百倍偿还”的诺言，或杀了他喜爱的妃子，或直接下手杀了一两个妃子尚在腹中的胎儿让他断子绝孙，或直接让他在朝堂上出丑......
　　而自己的哥哥呢？
　　第二天又会一脸若无其事地来上朝，慰问皇上丧妻丧子之痛，替皇上收整闹剧......他知道哥哥其实不知道那些都是言执做的，所以每次都是一脸真诚。

　　他不止一次想拆穿言执的把戏，让自己的好哥哥看看他一直称兄道弟的言兄是比自己还狠的角色。

　　但每次都忍住了，他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在言执手里，他打算到最后再告诉他的好哥哥，言执到底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看他们两个之间那份自己从来没有的兄弟情，到底会不会死在正人君子的“仁善”二字之下。

　　现在，不需要乐正之来拆穿了。

　　言执原以为自己可以帮他顶住外来的各种恶，让他一直维持着自己的初心，所以先皇临终前秘密传唤他给他这道密旨的时候，他觉得不会用到。
　　如今他算是看清了乐正澈，就算亲弟弟真的要了自己的命，估计他也会双手奉上......

　　思来想去，还是得让他自己认清这一切，所以拿出了那道密旨，逼他狠心些，逼他杀伐果断些，他是皇帝，历朝历代哪有哪个皇帝手下没有千百条人命来作为皇权威严的奠基呢......

　　所以，让乐正之不容宽恕；
　　所以，要乐正澈执剑亲斩。

　　元宵佳节，京城的积雪还未融化，天空是深蓝色的，一轮圆月朗朗，悬在那里，没有一颗星辰。
　　朝天殿前是方砖铺成的广场，只有一条通往朝天殿的大道上没有积雪，旁边地上那层洁白的雪在月亮的映照下发着亮晶晶的光，煞是好看。
　　白的雪和蓝的天界限分明，衬得这个天地广阔而又寂寥。

　　大殿里的人都皆随天子移驾朝天殿前，众大臣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站在大道两侧，林目亲自压着乐正之跪在那里。
　　原本热热闹闹的元宵佳宴，现在变得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压着自己的呼吸声，大气都不敢喘。

　　殿内，言执与乐正澈依旧是之前的姿态对峙着，南孔则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手里恭敬地端着天子剑。

　　殿内殿外这一幕仿若定格了一般，过了很久，乐正澈才起身，走到南孔跟前，抬起手拔出了天子剑，木然地向殿外走去。

　　言执和南孔并肩跟在他身后，三个人走的很慢。

　　乐正澈在言执拿出父皇遗诏的时候就知道，今天逃不掉了。

　　父皇生前一直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每每会逼着他到刑部接手一些需要杀人连坐的大案件，他都是能避免就避免，不能避了，就让人拿着他的太子印去，如他亲临，父皇知道后总会责备他几句，却不舍得罚他。
　　后来父皇渐渐老了，逼他去刑部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开始用些手段罚他，他也只是受着罚，对那些事依旧我行我素。

　　所以他不意外父皇会留这么道遗诏，只是没想到这道遗诏一直在言执那里，更没想到言执会把它拿出来。

　　乐正澈几乎是拖着天子剑走到自己亲弟弟面前，身后的方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

　　乐正之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抬着头笑着看着他。
　　可能是人之将死，他忽然觉得如果用自己的死换来一个杀伐果决的乐正澈也是值了，那样的乐正澈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帝王了。

　　乐正澈颤抖着手，他低着头，眸中映出弟弟微笑着，闪着泪光，跪在那里的影子，他不敢直视他。

　　他想起来乐正之及冠时，父皇出征在外，他就给他办了一场绝无仅有的盛大宴会，在宴会上，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弟弟，告诉文武百官，这一世他一定会一直护着他......

　　但是看看现在自己，手中却拿着的要杀他的天子剑。

　　天子剑，斩天下邪佞，护江山安宁。

　　挥剑，落下。

　　鲜红的血溅在白色的雪上，存留的余温让本来平整的白布似的积雪上立即塌下去浅浅的印记，红色随即晕开，似是绽开了朵朵火红的梅，不知是朝天殿外挂的节日灯笼的烛光，还是那轮当空皓月的月光，让那星星点点的梅在映照下也泛着晶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