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钉》狂魔霖殷

4、第四章 入场

　　萧建刚的车是GMC商务车，又安静又稳当，两侧车窗上都有深色防窥膜。车里对话结束，昏暗的光线便让万雪萍有点犯困。虽然万雪萍刚刚被奸商大人吓得浑身发冷，但是在熏熏然的暖风中居然也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除了做了几个关于工程事故和钢筋混凝土的噩梦，这一觉竟然算睡得深沉。
　　萧建刚看到这种被工程折磨得眼圈乌青的年轻人就觉得父爱要溢出来。年轻人梦里还在喊钢筋太细、垫块太少，更让萧建刚联想到了自家的白眼狼大儿子。他很爱屋及乌地轻声叮嘱司机开山路不要着急，一定要稳，让孩子多睡一会儿，然后自己安安静静闭目养神了四个小时。直到车子在工地彻底停稳，萧唯峥拎着三顶安全帽向车的方向走来，萧建刚才一边开副驾车门，一边扭头轻轻叫了一声：“万工？”
　　万雪萍正嘟嘟囔囔地梦呓着“阳台、混凝土、承重”之类的含混不清的词组，被萧建刚的叫声吓了个激灵，过电一样短促地惊叫一声，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到车顶。
　　萧建刚几乎被万雪萍反吓了一跳。他在工地摸爬滚打三十多年，自诩人精。只要他想让和他相处的人觉得舒服，就绝不会让对方有任何不适。一句话把监理吓得以头抢车这种情况还是他职业生涯头一次。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小万啊，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你的头没事吧？”
　　萧唯峥在车外看到副驾的门打开，自己的老爸回头正跟后面的人说话，就很绅士地主动上前拉开后排的门。因为防窥膜质量太好，萧唯峥没能看到车里发生了什么，于是一打开车门，就和眼泪汪汪捂着脑袋的万雪萍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万雪萍刚从那个许久没有梦到过的噩梦场景中出来，还没完全回过神，水气迷蒙的眼睛空茫了五秒，才重新聚焦。
　　萧唯峥一抬眼，眼神第一个接触到的就是那双湿漉漉的、空茫到天真的眸子。他的心似乎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
　　万雪萍手忙脚乱地从座位上摸到自己睡觉的时候摘下来的眼镜戴上，脸上挂上了一个很职业的微笑，看向副驾的萧建刚：“不好意思萧总，是我睡迷糊了。”
　　萧唯峥这才注意到万雪萍脸上眼睛之外的部分，瞬间下巴颏都要掉下来了，只恨自己怎么长了双能去滤镜逆修图看清本质且过目不忘的眼。平时这双眼睛是直男癌萧工的骄傲，能帮他迅速把一切锥子脸死鱼眼的妖艳贱货变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红颜白骨。女人能干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只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涂脂抹粉勾引男人上。萧唯峥觉得自己的进化程度比女人高级太多，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她们光鲜的外表下苍白的灵魂。
　　今天萧唯峥是真的想把这双眼睛抠出来。车里素面朝天戴着眼镜捂着头的这位，不就是夜魅里那个抹画得亲妈都认不出的人妖？偏偏亲妈都认不出，他萧唯峥能认得出。
　　萧建刚看到自己儿子脸色古怪，适时开口调节气氛：“小萧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万工扶下车。她刚磕到了头，你找个冰袋给她敷一下。”
　　万雪萍连连摆手：“哪就那么娇气了？我没事。”
　　说罢敏捷地钻出车，很友好地向萧唯峥伸出右手：“你好，我叫万雪萍，安心监理公司的驻地监理。我们吴总监这周出差，下周来工地。”语气和表情镇定如常，好像她从来没从萧唯峥这讹走过三千块一样。
　　按流程的话奠基仪式总监理工程师应该露面的，但吴启明是真的忙。赵志远的安心监理公司在向外地拓展业务，吴启明三天两头地出差。好在萧建刚和赵志远关系好，也没强求一切都走形式。
　　既然万雪萍做出一副不认识的样子，萧唯峥当然也不会提酒吧的事情。毕竟现在人模狗样的万雪萍当时可是衣衫半褪地在钢管上搔首弄姿，谁提谁尴尬，归根结底是万雪萍最尴尬。
　　萧唯峥随便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擦掉手上的土和汗，礼貌地握上万雪萍白皙修长的手，入手感觉就是一坨冰。这个礼貌的握手一触即分，萧唯峥自我介绍道：“我叫萧唯峥，文艺点说是峥嵘建筑公司的总工程师，通俗点说就是这个工程的包工头。希望咱们能合作愉快。”
　　萧唯峥脸上胡子拉碴，头上扣着顶土哄哄的红色安全帽，安全帽后面露出一条脏兮兮的黄毛巾盖着后脖子，侧面看神似皇军帽。他上身穿着件能明显看到干涸的白色汗渍的黑短袖，下边是一条土黄色的裤子和一双能意会到它们曾经是白色的回力球鞋。如果不是包工头安全帽的颜色显眼，就他这身打扮，很难从工人兄弟中识别出来。
　　万雪萍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在右耳的红耳钉那停顿了一下，然后程式化地微笑说：“只要你的质量靠得住，跟我合作一定会很愉快。我对任何质量之外的事情都没要求。”
　　萧唯峥心里冷笑了一声。这些道貌岸然的监理哪个不是上手就这一串台词？那些个入场的时候漂亮话说得最好看的，施工过程中吃拿卡要比谁都欢。
　　心里冷笑归冷笑，萧唯峥脸上依然是春风化雨般的温暖：“万工说得对，工程质量就是一切。”边说边把白色的监理安全帽递给万雪萍，递帽子的手里还夹带着一张价值三千的超市购物卡。
　　万雪萍接过帽子，很熟练地把卡一起抽了过来。就在萧唯峥心里冷笑更甚的时候，万雪萍面无表情地转向萧建刚，拿着那张卡在他眼前晃了晃：“从施工角度讲咱俩都是甲方，峥嵘是乙方。这张卡算是他还没正式开工就要行贿，受损失的是您萧总。从金钱角度讲您是甲方，我和萧工都是您花钱雇来的乙方，这张卡上的钱，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不好私吞，还是给您萧总比较合适。”
　　不要钱不要卡的监理萧唯峥不是没见过，尤其是工程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有些人摸到那张垫在下面的卡会默默给他推回手里，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像万雪萍这样让投资和施工一起下不来台的低情商人才，萧唯峥是第一次见。
　　饶是萧建刚阅人无数，也没见过现在这个剧本。他心说老赵说这万工是个愣头青，果然名不虚传。单枪匹马来工地，还没开工就把上下两方都得罪了的，这小姑娘大概是建筑史上头一个。他有点尴尬地接过那张购物卡，打了个圆场：“工地上这都是正常礼数，算不上什么行贿受贿的。万工刚回国可能还不熟悉。这张卡我先收着，回头等工程竣工，发给万工当奖金。”
　　万雪萍心里也在冷笑：萧唯峥还没开工就要行贿，萧建刚连句旁敲侧击的敲打话都没说，还说什么正常礼数。这工程从开发商到包工头，没一个人想好好盖房子，都是奸商。
　　萧唯峥因为常年在工地风吹日晒，肤色很黑，看不出在万雪萍的一身正气的威慑下有没有一点点脸红的意思。他清了清嗓子，迅速揭过这一段，赔笑说：“万工教训得是。现在工地上风气不好，我们干活的见人就要给点好处都是习惯了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他脸上对着万雪萍笑，心里已经把自家的老狐狸扎成了筛子。这个驻地监理是满肚子坏水的萧建刚找来的，上手就给了大家这么大个下马威，可不是要让萧唯峥后几个月都不好过？搞不好现在不要钱，是为了后面能敲笔大的。这个工程工期这么紧，万雪萍随便下几个整改通知单，就够萧唯峥把工期拖到冬天。到时候萧唯峥彻底付不起工人工钱，临近年关工人讨薪闹事，萧唯峥还不是得乖乖回家跪求老狐狸开恩？
　　万雪萍面无表情地耸耸肩：“萧总都不介意，我有什么好介意的？出了问题有损失的又不是我。”
　　萧唯峥简直要给这位有台阶还不赶紧顺坡下驴的大神跪了。心说行那您继续在那高处不胜寒，我接不住您的戏。
　　萧建刚觉得赵志远手下养的这个简直是熊猫级国宝，情商低破天际，为自己收服儿子的和谐大业量身定制。于是他装模作样地瞪起眼睛皱起眉，加重了语气：“我怎么就不在意？我花了钱，当然就要盖和我付的钱质量相当的房子。万工你一定要一丝不苟地盯紧工程的每一个细节，绝对不能让峥嵘偷奸耍滑偷工减料。”
　　萧唯峥熟悉自家老狐狸佯装生气的样子，所以一点都没被吓到。萧建刚旁边站着的司机已经被发火的老板吓得夹起了尾巴。
　　万雪萍依然面无表情，丝毫不受萧建刚的影响，平铺直叙地说：“萧总说的就是我要做的，但我还要加一点：工地上咱们监理跟施工是合作关系，不是敌对关系。理想状态下，做老板满意的工程是咱们共同的目标。我不会像防贼一样防着峥嵘，只要你们照章施工。”
　　理想状态下滑轮还没摩擦呢；理想状态下地基还不沉降呢；理想状态下玻璃幕墙自爆率还只有千分之三呢；理想状态下工程款还应该比照章施工的成本高呢。还理想状态，您莫不是一个活在钢管上的神仙吧？萧唯峥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