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钉》狂魔霖殷

3、第三章 工地

　　萧建刚知道萧唯峥不傻，保不了本的生意即使是亲爹的也不会接。他给萧唯峥的预算不高也不低，属于走投无路的萧唯峥会去啃的苍蝇腿肉。
　　周一一大早，萧唯峥就给萧建刚打了电话：“爸，度假村的材料我看过了。这个工程我接。”
　　萧建刚心里乐开了花，语气还是一种“我勉为其难地救你小子一命”的冷淡：“天瀑山明年评4A景区，到时候附近旅游度假村肯定会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这可是毅刚地产向服务业转型的第一步，必须得抢在别人家之前开业。你既然乐意做，就尽快进场。五个月之内主体结构务必完工。拖到冬天成本会变高，但我一分钱都不会多给你。这些不用我说你也懂吧？”
　　冬天从材料到人工都会涨价，比如混凝土要防冻的特殊配料，工棚还会增加额外的取暖开支，施工进度也会变得很慢。萧唯峥在工地摸爬滚打了十多年，当然不用萧建刚叮嘱。他简短回答：“懂。我下午去你办公室签合同，明天先去那边探探路，争取下周就可以进场。”
　　天瀑山现在只是国家3A级旅游景区，又在临江市这种小地方，管理算不上规范，人气更算不上高。已经是五月中旬，通向天瀑山的路上依然没多少进山的游客。
　　离山越近，道路越显现出没人维护的破旧。还好萧唯峥的吉普耐造，一点点艰苦路况不放在眼里。
　　与土哄哄坑坑洼洼的皲裂路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道路两旁的成荫绿树和大片大片晚春的野花。接近山脚下的时候山间小路变成了盘山公路，从公路向下望，云雾缭绕，隐隐能听到水声淙淙。越向山里去，山间的草木越葳蕤。
　　萧建刚拿到的地皮不在景区里。萧唯峥与通向景区的大路依依惜别之后，便彻底没了柏油路。好在天瀑山遍布水脉，土路也不算尘土飞扬。他索性放慢车速，打开车窗，一边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一边哼起歌来。在土路上颠簸了二十多分钟，一片泥泞坑洼杂草丛生的开阔地出现在萧唯峥眼前。空地上除了东倒西歪的规划局打好的桩子和线，还有座破破烂烂的小板房，是萧建刚雇来的看地的老乡的住处。
　　萧唯峥的吉普刚刚停下，小板房门口的大黄狗就狂吠起来。狗叫又惊了正在散步找食的一群鸡，倾情演绎了一把鸡飞狗跳。
　　小板房里闻声出来一个有点驼背的五六十岁的男人。男人皮肤黝黑，上身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棉布汗衫，下身穿着一条不太合身的墨蓝色裤子，脚上是一双脏兮兮的老头布鞋。大约有人通知过他最近会有人造访，他对萧唯峥的到来不算太意外，用方言问道：“你是萧老板吧？俺叫常有为，给王老板看地的。”
　　所谓王老板不过是毅刚地产的一个跑腿的办事员，叫王竞。在老实巴交的山民眼里，这些衣着光鲜颐指气使的城里人都是大老板。更何况王老板还给他发钱，就住在这小棚子里，什么事都不用做，一个月就能拿八百。常有为儿女都在城里打工，年纪大了家里的地自己种不动，都承包了出去。他大多数时候就在山里喂喂鸡鸭，偶尔也出来找点门房、看地、打扫院子之类的轻生营生。
　　萧唯峥正猫着腰从车里搬烟酒糖茶，闻言大包小包地回过头来，用一口地道流利的方言说：“哪就老板哩？建筑工人罢咧。俺叫萧唯峥，您叫俺小萧或者萧工就行咧。”
　　常有为一听这话音就觉得十分亲切，又看萧唯峥在吭哧吭哧搬东西，就主动说道：“你有什么重物要帮忙哩？俺手正闲着。”
　　萧唯峥已经把一箱二锅头搬下了车，笑道：“不忙，俺一大小伙子，有劲儿着咧。你一个人守着这辛苦，俺给你带了点吃的喝的。屋里有无空处哩？”
　　常有为有点受宠若惊，反应了一下才忙跑去开门，搓着手问：“萧老板这么客气是闹啥哩？”
　　其实按照萧唯峥的认知，给常有为包个二百块钱的红包都比这些大包小包的烟酒糖茶实用。这些烟酒糖茶本身就是礼盒装，华而不实，没多少东西，正经去吃去喝的话塞牙缝都不够。更何况庄稼汉子未必真会打开这些东西自用，很大可能也是再转手送给别人，或者把盒子摆在家里观赏到里面的东西变质。但萧唯峥真的囊中羞涩，手头一分余钱都没有，只能从家里搜刮了几样最近送礼剩下的边角料。他跟着常有为进了那间十分逼仄的小屋，在屋里唯一一把木头凳子上坐下。
　　常有为坐在床边，有点拘谨地递给萧唯峥一颗青中带红的西红柿：“大地柿子，保沙保甜，自家种的，没农药化肥。”
　　萧唯峥接过西红柿，动作熟练地拽出自己外套下的棉布衬衣衣角，三两下在自己衣服上擦掉浮土，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啧啧有声地吸了一大口汁水，竖起大拇指：“好吃。”
　　萧唯峥边啃柿子边开了个话头：“常叔是本地人吗？”
　　常有为点头：“在天瀑山里住了五十几个年头咧。”
　　“这附近天气怎么样？雨水几多？”
　　“山里的天气就像娃娃的脸，变得快着哩，几乎每天都有小阵雨。不过这片地已经算是山脚下，雨水不那么多咧。”
　　“这里早晚冷吗？俺看你这房子里还有个火炉。”
　　常有为看了眼那灰不溜秋的炉子，说道：“炉子主要是做饭用的，晚上不点，容易煤气中毒哩。俺们打小住在这，夜来冷不冷的，早习惯咧。你们城里人还是得备着取暖设施。就算七八月，夜里也有五六度的时候。”
　　萧唯峥没想到天瀑山这么冷，赶紧问了一个他更关心的问题：“何时开始下霜哩？”
　　常有为想了想：“九月下旬。每年霜冻小八个月。俺昨天早上还看到草叶上有白霜，今天清早没见到。这两天今春的霜冻期就过去哩。”
　　萧唯峥掐着指头算了算，这工期比他预想得恐怕还要紧一些。他又问：“住在山里吃喝都是怎么解决哩？附近有菜市场吗？”
　　“天瀑山开始建景区之后就有超市咧，就是卖菜齁贵的。西边两公里张花村，早上五点有农贸市场，买菜便宜还新鲜。”
　　萧唯峥在常有为家坐了两个小时，把他认为跟施工能沾上边的问题都问了个通透，又出门检查了水电气管线，确定都全了才舒了口气。他实在是怕他老爹坑他——老狐狸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脑子里门儿清。萧唯峥实在是太穷了，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中午十一点刚过，萧唯峥婉拒了常有为留他吃午饭的邀请，开着破吉普在晚高峰之前进了城。
　　萧唯峥为了避开城里的早晚高峰，凌晨五点就草草吃了口早饭出门，开了整整四个小时才到工地。在常有为那他只空腹吃了一个没洗过的西红柿，没吃午饭又马不停蹄地开车回市区。还没等到家，空了十几个小时的胃就开始用尖锐的疼痛叫嚣着抗议。萧唯峥在等红灯的间隙从右手边拿起一瓶胃药，熟练地单手拧开瓶盖，仰着头一歪药瓶，不多不少一粒胃药就跳进了嘴里。眼看着红灯要变绿，手动挡破车得换挡，萧唯峥没机会拿起水瓶，只能梗着脖子把药干吞了。
　　进家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萧唯峥打仗一样从柜子里抓了一把干挂面，白水煮了，切了点葱花倒了点香油，不到十分钟就给自己做了顿晚饭。热乎乎的面条和面汤下肚，他的胃才从尖锐的剧痛变成绵延的钝痛。这个状态对萧唯峥来说是常态，相当于胃已经好了。他随手从茶几上抓过一张图纸，抱了个毛茸茸的molang兔玩偶捂在胃上，一屁股陷进懒人沙发里，开始在心里默默起草施工计划。
　　萧唯峥原本计划下周入场，但得知九月份开始天瀑山就会下霜，算计来算计去都觉得工期紧巴巴，于是周二晚上就打电话联系工人和供货商，周三一大早就带着人和板材去搭工棚。
　　周一早上甲方和监理一起进场时，空地已经俨然是个有模有样的工地了。
　　这种边角料小工程，萧建刚平时看都不会来看一眼。手下养的项目经理是吃白饭的么？但这次是自己亲儿子的工程，他少不得来照顾一下。赵志远推荐的小监理没车，就搭了萧建刚的顺风车一起来工地。
　　小监理大概是做了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拖着一只迷彩的大行李箱，穿着一件军绿色夹克和一条宽松的迷彩长裤，加上土黄色的登山靴，活像要去长征两万八。
　　萧建刚在公司的地下车库见到了已经不知等了多久的小监理，心里小小惊讶了下：这要跟着施工队在荒山野岭体会风吹日晒的，居然是个瘦瘦弱弱地小姑娘。不过建筑工地女人虽然少，萧建刚做了一辈子建筑，也不是没见过。他脸上丝毫没有波澜，很友好地寒暄：“你是老赵公司的万工吧？我叫萧建刚，天瀑山度假村的甲方。”
　　万雪萍对吴总监的叮嘱记忆犹新，在心里已经给萧建刚扣上了不想好好盖房子的奸商的大帽子，但脸上丝毫不显，礼貌地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万工不敢当，叫我小万就行。萧总您好。”
　　饶是萧建刚跟无数大小人物握过手，还是被万雪萍万年寒冰一样的手惊了一下。待万雪萍把箱子搬进后备箱上车，坐在副驾的萧建刚主动开了暖风。
　　万雪萍跟奸商没什么共同语言，但四个小时的车程也不能就这么干坐着。她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什么话题，脸色憋得像便秘。
　　萧建刚是何等的人精？适时开口缓解了尴尬气氛：“你们赵总说你是美国留学回来的？”
　　万雪萍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佐治亚理工本科，加州伯克利硕士，后来在GR建筑设计公司工作了三年，前年才回国。”
　　萧建刚自己不是工程科班出身，对大多数高端洋气的名字都不熟。但加州伯克利他是知道的，因为土木工程专业全美第一，更是因为他引以为傲的大儿子萧唯峥就毕业于加州伯克利。临江市不能算大城市，赵志远的监理公司也只是中等规模，有这样光鲜履历的工程师怎么会进赵志远的公司当监理？
　　萧建刚于是问道：“美国条件那么好，你怎么想到要回临江？”
　　万雪萍沉默了一会儿。就在萧建刚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道：“我爸在这。”
　　萧建刚想到自己家的两条小白眼狼，颇有同感地说道：“对嘛。飞得再远都得回家。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和家人在一起才是真的踏实。”
　　万雪萍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白了个剔透，抿着嘴唇强笑了下，没接茬。
　　萧建刚坐在前排，没看到万雪萍的脸色，接着问道：“你在美国也做监理？”
　　万雪萍摇摇头：“GR是专业设计院，我做设计，回国前已经是高工了。”
　　萧建刚很夸张地比了下大拇指：“看不出来你一个小姑娘这么厉害。那回来怎么没进设计院？”
　　万雪萍淡淡笑了笑：“想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吧。国内能设计出来安全合理的房子的设计师太多了，但是能严格按照设计施工的施工队少之又少。我没钱组建自己的施工队，只能尽我所能，用自己的力量，监督更多施工队安全施工，盖出更多能让人安居乐业的房子。”
　　这种理想主义论调简直跟几年前的萧唯峥如出一辙。不过近几年萧唯峥带着施工团队摸爬滚打，已经渐渐学会向现实妥协。万雪萍回国才两年，萧建刚能理解她的理想主义情怀还没被磨灭。萧建刚很慈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万工志存高远，这是好事儿。我这个度假村，你可得严格照章办事，别让施工队在我这个甲方眼皮子底下偷工减料。”
　　万雪萍联想起临行前吴启明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只觉得奸商大人在敲打她。荒山野岭的，要是万雪萍不顺着施工队和甲方爸爸的意思来，估计真能彻底消失。回忆起混凝土藏尸案之类的恐怖故事，万雪萍觉得后脊梁出了一层白毛汗。
　　萧建刚感觉到了后背的低气压，回头一看，万雪萍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苍白。萧建刚觉得自己态度很和蔼，没理由一席话把小姑娘吓到，就只能理解成她晕车。以萧建刚的经验，晕车的话睡一觉就好了。他于是对司机说：“暖风开大一点，音乐关掉。我有点困，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