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尘世妄言》卜茕

19、苦

　　“儿臣的母妃是魔族的嫡公主，因为做错了事，无处可去，才不得躲进深宫之中。生下儿臣后，又为掩盖身份，才又叫儿臣用那副体态生活。”
　　盛皇瞧见辰这幅样子，只想找那个魔女当面问清楚：“她！她在那里？”
　　“谁？”辰问。
　　“良妃！良妃在哪？”
　　“母妃已经死了。”辰说着，扭头看向殷帝，“看来皇兄并未告知父王，在您驾崩后没多久，琅雨轩就被皇兄一把火烧了。”
　　“八弟……”
　　“皇兄，莫怕，臣弟不怪你。”
　　“你……不怪我？真的？”慕容轩辕怎么那么不信呢。
　　“这不是你的错，我自然不怪，得皇家庇护多年，我很感激。”
　　盛皇一拳打在辰的脸上，骂道：“你个怪物！”
　　辰被打了一个踉跄，捂着脸，口腔内一阵苦涩。
　　此时，他方有些理解母亲的苦，若不是被剔去魔骨，若不是怀上自己，以她的性子，本不必在深宫里委曲求全，求一条没有尊严的活路。

　　“不论是身为儿臣，还是臣弟，我从来都不怪你们，母亲早就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在琅雨轩走水前就离我而去了。她不是你们害死的，就是恨，我也不会恨不到你们头上。相反，我很感激你们，于我今后漫长的岁月而言，你们不过是床头的两缕青烟，可没有人间的烟火熏陶，也没有如今的我，所以，我由衷地希望你们父子早日握手言和，极乐往生。”
　　轩辕父子面面相觑，他们万万想不到，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一百五十年，他早已不是他们印象里的八皇子，甚至都不再是母亲印象中的那个优柔寡断的儿子了，这点疼对他来说算什么，不过烟火撩人罢了。
　　辰揉了揉脸，一笑了之：“你们若恨，便恨我吧。其实那头梦貘是我母亲请来报复你们的，那不是什么刚成年的上品梦貘，而是已经三百多岁，命不久矣的老貘。”
　　阴风大作，盛皇和殷帝的魂魄在风中虚虚实实，飘飘荡荡，却见辰处在这场阴风的正中央，神不慌，心不虚，坦然地讲出一切真相：“这一切都是母妃安排，她看不惯宫里的人日日欺负儿臣，更厌恶纵容他们欺负我们娘俩的父王您，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要在临死前杀了父王您，才肯甘心。”
　　盛皇不敢置信，手指都在哆嗦：“她……是她……”
　　“因为她是魔女，不能轻易杀人，所以只好借您的贪婪之心，只是她没想到您会那么贪婪，既要长寿又要皮毛，所以才在剥皮的时候被儿臣抓伤了脸。”辰说着伸出手来，五指指尖冒出锋利的尖，“是我见那老貘被剥皮时痛苦，想要为它求情，才不小心划伤了母妃的脸……是您误会了那只老貘，也误会了皇兄，皇兄是真心为您祝寿。”

　　盛皇在一旁听着，气得七窍生烟，他哆嗦着手指着辰，好久说不出话来。
　　殷帝扶着自己的老父亲，苍老的脸显得有些无助，身为太子继承大统乃是天命，他当年也是顺势而为，但这份“理所当然”对八弟和良妃来说，确实有些对不住。
　　“八弟，在你走后，孤为你和良太妃建了一座皇陵，你可有去祭拜过？”
　　辰的翅膀微微颤了一下，自离开轩辕，他便一路直奔魔域，从未想过回去看看……现在知道也不算晚，辰收敛了魔气，最后一次以臣弟的身份向殷帝行礼，“谢皇兄。皇兄，且让臣弟送你们最后一程。”
　　“不必了。”慕容轩辕摆摆手，“父王始终厌恶你，还是我来吧。”
　　殷帝扶着被气到自闭的盛皇，由陆之道陆判官亲自负责清场、带路，为他二位领了两碗尊贵版孟婆汤，看着他二位对饮下肚，再由他亲自护送，一路渡至彼岸去。

　　辰收了翅膀，静静地站在桥头这边目送他们父子二人离去，直到陆之道回来，才略有不甘地问了一句：“他们来世，还是父子吗？”
　　陆之道握紧了手中的察查簿，严肃道：“他们七世父子。”
　　“七世……”辰竟感到一丝释然。
　　“你还笑的出？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世，功满后理应魂归梁父山，若不是被你们魔族破坏了因果，又怎会滞留在冥界？你可知阎王因此受了梁父山多少压力？我们这些判官……”
　　“我母亲已经去了，多说无益。”辰打断了陆之道的话，他赶时间，“还望判官大人守诺，告知孟婆下落。”
　　“……”陆之道陷入了沉默。
　　“判官大人，我不仅帮你解决了这两位的去处，还附赠了死因真相，做判官可不要言而无信。”
　　“恕陆某无法告知你孟婆的下落。”

　　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指尖的尖爪都冒了出来，却听陆之道话锋一转，“她受了罚，此时投入轮回之道，并不在冥界。陆某虽不能告知你她的下落，却可以在她下一次轮回前帮你转告一句话。至于她愿不愿意去，就看她的意愿了。”
　　“敢问等到孟婆下一次轮回要多久？”
　　“恕陆某不能告知。”
　　辰表示质疑：“……你不会哄我吧？”
　　陆之道手一挥，判官笔悬空在辰的面前：“你写吧，待孟婆路过奈河桥头时，她自会看见。”
　　“她要是没看见，判官大人你记得帮我提醒一下啊！”
　　陆之道低头翻开察查簿：“本判官很忙。”
　　辰接过面前的笔，暗暗一惊——此笔如有千斤坠，他匆忙换为双手才堪堪握住，别说是写字了，就是拿着都有些费劲。再看陆之道，还在低头着翻开察查簿，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故意整他。

　　树灵留给辰的返程叶子还在怀里，默默地提示着辰:时间有限。辰有些着急，虽然时间还来得及让他斟酌一番用词，可是到底要怎么写，才能让孟婆肯帮自己呢？
　　辰拿着笔冥思苦想，拿笔的胳膊有些坚持不住了，一时松开了笔。
　　“写好了？”
　　陆之道终于把头从察查簿里抬了出来，却见眼前空空如也，忍不住催促：“本判官很忙的。”
　　“请等一下……再等我一下……”
　　“那两位已请出冥界了，桥头马上就会新到一批往生鬼，到时候本判官可容不了你这小魔头在此招摇。”
　　辰见左右无鬼，决定先跟这位判官大人打听一番：“敢问这位孟婆姐姐，何错之有啊？”
　　“……”
　　“那这位孟婆姐姐，可有什么喜好啊？”
　　“……”
　　“判官大人，送鬼送到底，帮人也得帮到底啊！”
　　“……小魔头，离远点。”
　　辰越问越靠前，陆之道知道这是魔族的施压伎俩，怕招惹到魔气，连连后退，却不料辰直接上爪，一把拽住自己的衣领子，没了退路。
　　“你……”
　　“陆大人，我方才盘问那鬼差，他可说你是这冥界最好的判官了呢。”
　　“不是最差吗？”
　　“不是，他说修为最差。”
　　“……”
　　“又不是我说的。”

　　一鬼一魔，大眼瞪小眼，气氛十分微妙且诡异，偏偏此时地上冒出一个不怕死的鬼头：“禀大人，新的一批……”话未说完，鬼头被无情地一脚踩了回去。
　　“放肆。”
　　陆之道挥袖扫开辰的爪子，迅速整理了一下衣领子，还不忘掸一掸身上沾惹的魔气，新的一批往生鬼就要到了，他这个判官可不能被发现和魔族有所交易。
　　“你不写，我替你写。”陆之道说到做到，迅速拿起笔在辰面前写下“昆仑山求见孟婆”七个字，这是一只神奇的判官笔，每写一个字便隐去上一个字，待写完，辰的眼前一个字都不见了，陆之道怕他不肯走，难得耐心地同他解释：“她和昆仑山山主交情不浅，若昆仑山有事相求，她定会去的。”
　　“多谢大人！大人今日一次搞定了两位人皇！来日定能成为冥界第一判官！若那位孟婆姐姐当真来了昆仑山，辰一定给大人多多的烧纸钱！”
　　陆之道察查簿往怀里一塞，判官笔身前一横，双手拈诀，嘴中开始振振有词，只见判官笔飞速旋转起来，像一朵黑色的锋利的花，惊得周围阴风阵阵。
　　“陆大人？你说什么？”
　　风太大，辰亮出自己原型的耳朵，这才听清风里隐隐传来什么“太久没驱魔了”“这个小魔头还是除掉吧”“赌上陆某的尊严”一类的话。
　　辰急忙掏出叶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叶子得到召唤，绿光大作，辰被拢入光中，眨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之道收了笔，神情复杂。
　　他拽着袖子抬起手，想要抹去空中那见不到的六个字，可他犹豫了半晌，直到鬼差领着一批新的往生鬼队伍来到眼前，最终也没下的去手。
　　人的一生，很短。
　　孟婆的一世，很快。
　　他们又相见了，在这熟悉的奈何桥头，他唤她孟妹，她称他陆兄，只是这一次孟婆问得不是“陆兄可好”，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七个字，“渡尘又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是有只梦貘病了，叫你去看看。”
　　“梦貘？”
　　孟婆眼前一亮，“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的稀有灵兽？我早有耳闻，可惜一直未曾亲眼见过。”
　　“你要去吗？”
　　“可以吗？”
　　“你知道后果吗？”
　　“你若不想我去，又何必告诉我。”
　　陆之道叹了一口气，背过身去，用力地将自己的笔迹一个字一个字的抹去。
　　“别回来太晚，让阎王知道，我都不好交代。”
　　孟婆回眸一笑，“多谢陆兄。”

　　待陆之道回身，孟婆已然在忘川中不见了身影，陆之道来到忘川川岸，全然不顾周围大小鬼们和鬼差们诧异的目光，蹲下身洗了把脸，也弄湿了长衫。
　　“呸。”
　　不愧是忘川，真他娘苦。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呸”吓了周围一跳，一个鬼胆小，被吓得直接掉进忘川里，几声“咕噜咕噜”后逐渐沉了下去。
　　陆之道起身：“都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去捞？”
　　“是是是……”
　　六十二、六十三点头如捣蒜，赶忙驾船去干活，然而等陆判官走远了，他俩便开始交头接耳，对陆判官的背影表示同情：
　　“啧啧啧，陆大人真可怜……”
　　“是啊，陆大人每次都掐准了时间在这里等，等了这么多年，也不见孟大人回心转意……”
　　“孟大人威武！这次又是我赌赢了……给钱！给钱！”
　　六十二故意用浆把川水弄出些声音，好遮掩他收元宝纸钱“哗啦啦”的声音。
　　“对了，上次忘川不是混进了一只魔兽吗，好像那只魔兽，就是害那两个人皇不能往生的罪魁祸首，陆大人打跑了那只魔兽，又送走了那两位，立了大功，我听阎王殿的十二说，陆大人好像要被调到冥界上层去了。”
　　“不是吧？！那陆大人岂不是……再也等不到孟大人了？！”
　　“唉，我也不跟你赌了，你次次输钱给我，没劲。”
　　平静的川水划开一片又一片涟漪，湿漉漉的水鬼被捞到船头，随之调转方向，幽幽地往桥头的方向驶回，那些见不得人的话语散入水雾之中，似什么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