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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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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庆十年,柒月十七。
己亥年,癸未月,辛亥日。
晴。宜订盟、纳采、祭祀、祈福、开光、安香、出火。忌嫁娶,忌安葬。
时值轩辕盛皇五十寿辰,万国使臣来朝进献寿礼,一派祥和富贵,其乐融融的景象,连带着久居琅雨轩的良妃娘娘和佝偻的八皇子都要出来见世面。
“母妃,他们会笑话儿臣。”
“听话,跟母妃去看好戏。”
良妃执意要去,八皇子身为儿子只得陪同。
然而,随着八皇子从出琅雨轩外出现开始,让一切都变得尴尬起来,尤其是当美貌的母妃在登场惊艳四方后,紧随其后的他却被众人误以为是内侍臣时,他尴尬地准备以“身体不适”为由请礼回去。
母妃先见之明地一把拉住了他,“好戏在后面。”
什么好戏?
无非是争宠的戏。
献礼环节,良妃献上一副刺绣,绣的是轩辕的大好江山,丝缕纵横,随着良妃“紧张”的手抖,在众人眼前闪出栩栩如生的山水。
轩辕盛皇看痴了,江山和美人尽在眼前,他全都要。
“父皇,且看儿臣的寿礼。”
在一片惊叹声中,太子皇兄牵着一只梦貘,缓缓登场,尽管这只梦貘垂头丧气,但它流光溢彩的皮毛还是漂亮地让人们看直了眼。
“儿臣来迟,实是为了牵此灵兽,还望父皇见谅。”太子行礼之际,和高台上的皇后迅速的对视了一眼:此战,必定让他们母子出尽风头。
盛皇知此兽是梦貘,却是第一次见到活物,喜出望外,亲自走下高台抚摸,随着盛皇的每一次抚摸,众臣,众妃嫔们不禁赞叹连连,恐怕世间最美的颜色都混到这皮毛中了。
那只梦貘于大庭广众之下任凭抚摸,也不反抗,温顺的很。可即便如此,它也没逃脱最终被剥皮的命运。
不仅八皇子没想到,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接下来决定这只梦貘命运的,会是良妃。
“父皇,此兽名为梦貘,因靠食梦为生,又生长在极寒之地,所以皮毛才会有如此灿烂美丽的颜色,乃是皮草中的臻品。”说到这,嫔妃们的眼光统统都亮了起来,试问谁不想拥有这么一件皮草呢?
在大家都羡慕嫉妒恨皇后的时候,梅妃的女儿,年幼的安公主从席间跑到轩辕盛皇面前,哭着求情:“父皇,不要杀它!”
太子蹲下来,用手擦擦安公主的眼泪,和她,同时也是和众人解释:“皇妹,你有所不知,此兽食梦,若养得久了,恐噩梦连榻。”
“陛下,此兽不能杀。”
说这话的是良妃,随着她从席间起身,部分视线从梦貘的身上移到了她的身上,“陛下有所不知,活着的梦貘可延绵益寿,更有价值。”
敢说盛皇无知,众人默默地为良妃捏了一把冷汗。
良妃笑意盈盈,浑然不知危险,倒是一旁佝偻着的八皇子坐立不安。
其实八皇子是为众人捏了一把冷汗,上次母妃这么笑,还是在琅雨轩饿急了,和他一起抓到田鼠的时候——那是捕到猎物时的笑容。
“说来听听。”盛皇不仅不恼,反倒更有兴趣,“说好了有赏。”
良妃笑意更深,娓娓道来:“梦貘认主,且一生只认一个主人,陛下若和梦貘签订生死契约,成为梦貘的主人,从此就可以和梦貘同生共死,一只梦貘……”
“大胆良妃!”皇后一声呵斥打断了良妃的话,也吓了众人一跳,“陛下的生死怎能同畜生相提并论,掌嘴!”
良妃无视皇后,看着盛皇继续道:“一只梦貘的寿命长达数百年,太子这一只看着刚成年不久,最少也能活三百年。”
“赏!”
“谢陛下。”良妃施施然坐下。
皇后被良妃和盛皇晾在高台上,好不尴尬,好在梅妃领着安公主请示可否提前离席,这才给皇后找了一个台阶下,但皇后还是在众使臣和众嫔妃面前丢了脸,于是她回想到儿子先前与自己介绍的关于梦貘的神奇之处,当众说了出来,希望扳回一局:
“陛下,臣妾可知这梦貘被扒皮之后不会死,只需在冰里养着,不出几年就会长出新皮。”
良妃收敛了笑容:“皇后娘娘知道的不少,却没有想过,陛下疼不疼呢?”
“本宫贵为皇后,为陛下掌管后宫多年,最懂得什么是物尽其用。依本宫看,完全可以先取皮几次,再签订契约。”
太子察觉到父皇的不悦,开始给高台上的母妃使眼色,然而女人被嫉妒冲昏了头,拉也拉不住。
良妃笑了,确是冷笑。
“据娘娘方才所说,一次取皮要几年,陛下可愿等?若取皮时出了岔子,让这只梦貘死了,岂不是辜负了太子殿下的孝子之心。”
众使臣听她二人争辩,只当瞧见女人争风吃醋,一阵乐呵,盛皇倒是都听了进去,觉得各自有道理,一番权衡利弊,他抚摸着梦貘的手最终停在梦貘的头。
盛皇回到高台,握着皇后的手道:“孤先取一次皮,赠与皇后,然后再签订契约,可好?”
皇后难掩笑意:“谢陛下恩典。”
太子瞧着父皇和母妃秀恩爱,此时想骂街的心都有了:屠夫粗鲁,本太子上哪找剥皮还剥不死的屠夫呢?娘!你坑我!
寿宴散会,良妃不顾礼数,走到盛皇面前行礼道:“陛下圣明,可否将剥皮之事,交由臣妾来做。”
“你?”
盛皇打量着良妃,对她今日的主动感到诧异,“如此血腥之事,怎好叫你来做?”
“陛下,若剥皮剥的不好留下伤疾,待日后签订生死契约,伤的可是您的龙体。”
所言有理。
见盛皇还在犹疑,良妃的眼睛闪过一丝红光:“您知道臣妾的,臣妾会让您满意。”
八皇子跟在母妃身后,看着那头食梦貘在太子的牵引下来到面前,席间距离远,看不清梦貘的容貌,此时近看竟还觉得眼熟。
良妃接过梦貘的牵线,想要走路回到琅雨轩,八皇子也弃了轿撵,弓着腰跟在后头,追问道:“母妃……你真的要剥它的皮吗?”
“相信母妃。”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好戏好在后头呢。”
……
…
走着走着,那只梦貘忽然回头对着八皇子开口:“辰,你为什么不救我?”
……
…
“母妃!不要——”
风铃作响,树藤作摇篮,尘安静地躺在摇篮里,还是那副昏迷中的老样子。一丝寒风吹进阁中,辰擦去额角的汗,心中稍定:这里是封尘阁。
再次躺下,辰摸到玉枕边有一些水渍,竟也不知是汗是泪,没想到旧时的事和现在的事混到一起,反倒成了噩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尘一直陷在昏迷之中,无依无靠的辰不能杀生,也不吃草,每日只能靠着树灵施舍的灵力度日,时间一长,连仅有的最后一点火气都快要散去了。
命运共同体?
……辰瞧着摇篮中的梦貘,也不知道是对方在给自己续命,还是自己在给对方续命。
“树灵前辈,我想下去看看族长。”
彼时,树灵前辈已从小儿长成一位少年,少年老成,尽管说话的声音清嫩,却十分有道理:“梦貘族之所以躲到这穷寒之地,主要还是因为魔族残害,六界之中喜好梦貘皮草的不少,因为梦貘被扒皮之后不会死,所以大多都是给与厚利,唯有魔族不讲道理,喜食梦貘骨血……”说到这,他瞧了一眼辰,见辰听的认真,叹了口气,“所以啊,你身上流着魔族的血,梦貘族永远视你为仇敌。”
辰倒是没见气馁,反而起身行礼道:“多谢树前辈,我想到办法了。”辰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想到就要去做,临走前,他又拜托树灵道:“请树前辈照看尘几日,我去去便会。”
无需藤蔓的帮助,辰展开羽翼滑翔下去。
风声萧萧,生命的回响在偌大的裂谷里回荡,表达着它的敬意,从没有生灵会在裂谷里飞翔,辰来了,昆仑山都变得不一样了。
树灵站在树尖,垂眸看着脚下十字的身影,陷入沉思。
梦貘族的住所十分隐蔽,加之没有记忆无从寻找,辰在山脚下徘徊了一天,“恩公哥,恩公哥”的喊了半天,这才把族长喊出来。
“阿妹怎么了?”
辰回身,看到的失去了半只胳膊族长,一时惊诧,没答上话来。
“你怎么了?”
“我问你阿妹怎么了。”
“她……她还睡着,树灵在照看她。”
“你为什么不亲自照看她?”
“是魔兽吗?”面对族长的愤怒,辰感到抱歉,“是魔兽伤了你吗?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成为你们的朋友,可我还是想做点什么,就当是我还尘的恩情吧。””
族长察觉到辰眼中的决心:“你要做什么?”
“请告诉我,所有沦落在外的梦貘的下落,我会把它们带回来。”
族长沉默了一阵,告诉了辰一个惨痛的事实:“梦貘族有规定,不论是何缘由,只要落入外族手中无法逃脱,即刻自绝。”说完,他又抬起了自己那半个胳膊,“阿妹违反了规定,我因私袒护了她,这半只胳膊是我为向族人谢罪自行卸去的。我已经不是族长了。”
辰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这几日散去失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你们口口声声说规定,如果规定是死的,那我和尘算什么?”
“你们是个例外。”
“不,这不是一个例外,这是一个好的预兆,你知道的。”
“好的兆头,你是指魔兽围攻昆仑山吗?”
“我们赢了。”
“你太天真了。”
“好,你不相信我,难道也不相信你的阿妹吗?你阿妹的能力,你我都看到了,她是梦貘族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她……”
族长打断了辰:“我就是太相信她!才会让她落得这样的下场!”
“……”辰深呼吸一口冷空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吵架的。
“刚才是我不对……”辰向对方道歉。
“多说无益,你回去吧,也别再来找我。”族长打断了辰接下来想说的话,如今身份转变,他不想和他在此继续纠缠下去:“我已经不是族长了。”
“等一下!”
辰追上去,抓住族长另一只完整的胳膊,族长挣开,回身飞起一脚,辰的肚子硬生生接下这一脚,整个人跌坐在雪地里,也不计较,只抬头问他:“你就不想见见尘吗?”
即使族长不再是族长,也没有改变他是尘的哥哥这一事实。
“你既然承认和阿妹签订了契约,就请你保护好她。”
族长说罢,转身离去。
“什么意思?”
辰急忙站起身,用目光谴责着族长的背影,质问他:“难道你要抛弃她?!”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她决定为你修成人形的那一刻,就和我……和梦貘族再无关系了,你们好自为之。”
族长摇晃着那只孤单的胳膊,消失在辰的眼前。
辰的心态在此刻如雪崩一般,他以为只要自己坚持,就总有和平共存的那一天,可事实是对方连一点机会和希望都没有留给自己,让他的坚持活生生变成了一个笑话。
更糟糕的是待尘醒来,他要如何和尘开口告知她被族人抛弃的事实?
辰臊眉耷眼地飞回了封尘阁,失落地坐在摇篮前,无助、无奈、无能,三种情绪团团包围着他,让他难受得想哭。
树灵什么也没问,只是告诉他:“尘方才迷迷糊糊地喊你的名字,但你错过了。”
“她醒了吗?”
摇篮里,尘不知什么时候缩成了一团,双爪握拳,像是在和梦里的什么做对抗。
“她现在应该是在和魔兽战斗吧……”树灵手一挥,一片树叶飘到尘的额头上,发出淡淡的绿色的光,让尘紧锁的眉头渐渐恢复如初,“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她是梦貘族中有史以来最强的造梦者,若想帮她,至少要靠全族之力。”
说好的男儿有泪不轻弹,辰背对着树灵不想被看见,却难掩声音的哽咽:“梦貘族已经抛弃她了,包括她哥。”
“这样啊……”树灵轻叹一声,“那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还有我。”
辰伸出手,握住尘冰冰凉的小爪子:“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会和她一起战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一片叶子飘到辰的眼前,叶上刻了两个字:忘川。
辰把树叶接到手中,扭头望向树灵,不解其意。
“忘川有一女子,名孟,略懂解梦之术,你若能请到孟来帮忙,她自有办法让这只梦貘醒来。”
“敢问树灵前辈,忘川如何走?”
“冥界。”
“冥界?”
辰傻了,那不是人死后去的地方吗?
“我有办法送你去冥界。”树灵的衣衫上枝叶繁茂,接连扯下两片,也不显心疼,看样子是真心想帮他们:“你手中那片送你的魂魄去忘川,这一片送你的魂魄回来,就看你愿不愿意为她一试了。”
“我当然愿意。”
树灵手一挥,手中的叶子照脸飞了过来。
辰接过,还没来得及细看叶子的脉络,叶子就得了召唤,先后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紧紧贴住他的太阳穴,不由分说地用着一股大力将他从原地拽起……不,等等,这分明是把他的灵魂拽了出来!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冥界从不管昆仑的灵魂吗?”
辰装出一副在想了的样子,但其实他对此事毫无印象,他想起了无名的话,无名曾说尘假扮过自己,原来是这么回事,要不然怎么解释树灵一直涉及自己的事,他本人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树灵凭空画了一个圆,圆逐渐生成一个黑洞,辰向里望去,果真黑漆漆望不到头,不免心生退却: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之前渡尘为去冥界,打通了一条最快的捷径,就是它了。”
“我……我还有话和尘说。”
“有话回来说不好吗?醒着说不好吗?”
“不是……我……”
树灵见不得他怂,一脚将他踹了进去,还不忘嘱咐一句:“速去速回——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