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尘世妄言》卜茕

10、弋

　　辰花了一百年的时间，才找到魔界入口。
　　对于一个未行过恶事的修行之人来说，百年的时间似乎轻巧，但如果是对于一个被魔族遗失的孩子来讲，百年又未免太过漫长。
　　魔界境内，人人以公主惟为耻，魔尊甚至亲手打造了一尊丑陋无比的人形雕像，立在城门外的乱葬岗，以警魔族。
　　至于为什么辰能认出来这尊雕像是自己的母亲，还要多亏城门口搬运腐肉的小妖。

　　“这是你母亲？”
　　那黑不溜丢，几团混沌的小妖们瞧着身后那看不出面目的雕像，装模作样地辨认了一会儿，纷纷扭过脸来，相继露出尖牙：“没想到这母亲们儿还能下出你这样白白净净的崽儿……快！快让我闻闻……”面前的魔物垂涎新鲜的□□已久，辰看出不对，掉头就跑。
　　两座城门看守原是死物，发现辰往城门的方向移动，架起手中黑漆漆的尖刺——不允放行。
　　“我是长公主惟的嫡子，是魔尊的嫡孙，辰！”辰见言语无效，现出魔族原型。虽然他的羽翼并不强大，但怎么着也是上等魔族的模样，拥有这幅模样的他底气也足，低头怒视着看守，低吼一声：“还不速速放行！”
　　看守呆愣原地，虽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手中沾有毒液的尖刺却依旧对着辰。

　　尽管看守没有放行，但那搬运腐肉的魔物倒因此忌惮起来，它们不甘心地爬回原来的地方，一边撕食着手边死去同类的腐肉，一边盯着辰身上的腱子肉，垂涎欲滴。
　　“你说，这是公主惟？”
　　辰见那魔物忌惮自己，又拥有了自信，上前恶狠狠地问道：“你可知她是我母亲？”没有给那些妖物回答的机会，辰探头，尖锐的喙刺穿为首妖物的脑袋，钉入地中。
　　“从你开始，我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辰如此说道。

　　魔宫内，宝座上，公主娅感到一丝危机。
　　不过她并未将这一丝危机感放在心上，六界之中，魔宫的城墙最为坚不可摧，就算有哪个不长眼误闯进来，也要过了“魑、魅、魍、魉”四关，再斩魔骑十将，才能有资格觐见魔尊。当然，魔尊还不见得会见。
　　不过若入侵者真闯到殿门前，娅也不怕，她太无聊，正需要有人陪自己玩玩。
　　“自从魔石觉醒，六界就总不太平，但凡有祸就要推到魔族身上。那魔石若真投奔魔族也就罢了，偏它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占着那昆仑山装什么圣人。”娅薇一边玩弄着手里的长鞭，一边发着牢骚，“也不知道昆仑山有什么好……”手指沾染了新鲜的人类血液，娅感到有点烦恼，“魔尊哥哥让我寻找魔石的下落，我也不知道魔石到底有什么好玩，若说是威胁，可魔石又杀不死我们魔族，何苦寻它呢？”

　　一鞭下去，牢笼里发出一声哀嚎，这里关着一个被蒙上眼睛的年轻女人，未着片缕的身体光洁漂亮，唯有小腿处伤痕累累，不能站立。

　　威娅久久没听到哭声，走上前去，一脚将她踢翻在地，女子没有反抗，但威娅见她嘴角有血，察觉出不对，蹲下来，掰开她的嘴查看。
　　女子嘴里散发出人类血液的腥臭气——她曾试图咬舌自尽，但显然未果。
　　威娅怒不可遏，手幻化成爪，一把掐住女人纤细的脖子：“找死！”
　　女人自知力量悬殊，几乎放弃了挣扎，反正落在威娅手里是早死就是晚死，没有区别。但临死前，她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扯下眼罩。她想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可一想到扯下后看到只会是地狱一般惨绝人寰的景象，手就这样僵住，人也慢慢僵住了。

　　辰迈进大殿的时候，一股火浪扑面而来。
　　火焰——那是属于魔尊血统中的高贵，带着鄙夷的怒气，未有丝毫偏移地刺向辰。
　　“混血种。”
　　三个字，被威娅用嘲讽的语气当面说出来，辰不仅皮肤被灼烧的很痛，心中更是阵阵刺痛：他原以为一切都是误会，可现在看来，天真的只有他。
　　“薇？你叫薇对吗？我的母亲，你的姑姑，她和你的名字发音一样……”
　　“闭嘴！我和你这卑贱的混血种不一样！”
　　威娅像是遭受了奇耻大辱，手中的长鞭直接甩了出去。
　　辰受了这一鞭，滚下长长的台阶，但威娅并不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一鞭又一鞭，鞭尾所落之处，嗡嗡作响，好似这大殿也会喊疼一般。
　　最后一鞭，横扫开去，势必要把辰打飞。
　　辰不愿再忍受这般羞辱，手撑地面，平地跃起，踩上鞭身前行数步，冲到威娅面前，趁她来不及收鞭，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鞭子。
　　血鞭认主，鞭身瞬间放出小刺，辰吃痛，却握得更紧。
　　他在赌，赌自己的魔血。

　　所幸他赌赢了，小刺刺进手掌心，接触到魔族之血，鞭身一震，轻而易举地从威娅手中挣脱，任凭辰的差遣，将自己的原主人捆了左三圈，右三圈。
　　威娅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只是想跟你说说话……”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
　　“……听着，我是你哥哥。”
　　“放开我！”
　　威娅试图张开自己的翅膀，无奈辰捆的太死，又太准，正好将翅孔堵上，逼得她气急败坏，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优雅：“侍卫！护驾！”
　　一阵短暂的沉默。
　　任凭威娅如何挣扎，此刻她也再无逃脱的可能，更何况根本没有侍卫响应她——尖锐的声音足已刺破耳膜，却始终无人回应。

　　辰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紧紧地拽着绳子，劝她道：“别白费力气了，不会有谁来救你了。”
　　他是一路从魔域入口杀上来的，有能力与他一战的魔鬼，要么在来的路上，要么已经躺在路上。
　　威娅一改方才傲慢的态度，终于肯直视眼前的少年——那叛族的姑姑和人类生下的混血种。
　　细长的眼睛，乌黑的眼球，高鼻薄唇，小麦色的光滑皮肤，乍一看像足了人类，就连偏灰色的头发也梳成人类模样的发髻，但经过打斗，他的发髻乱了，几缕白发垂在脸侧，不似少年也并非老年，显出十足的魔态。
　　尤其此时他的眼睛，闪出若隐若现的红光，是嗜血后的张狂。
　　“放开我。”威娅突然放软语气，“哥哥。”
　　辰嘴角上扬，露出近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好。”
　　他也有过哥哥，但人族的哥哥总是伪善地先示好，再赶尽杀绝。相比之下，这位魔族妹妹倒显得可爱直率许多。
　　辰松手的瞬间，威娅扭身，用长而细的尾巴狠狠地甩了辰一下，并趁此迅速挣开鞭绳，展翅高飞，一直出大殿的领域，开启大殿的结界。

　　辰似乎料到了威娅的诈降，倒是不慌不忙地四处看了看，这里就是他的终点吗？
　　一路走来，说不累，都是逞强。
　　大殿内，他发现了那个可怜的人类女人，女人察觉有脚步走动，眼皮动了又动，勉强睁开双眼。
　　“如果你想，我可以送你出去。”非礼勿视，辰问话的时候，闭上了眼睛。
　　女人愣了片刻，默默地打量眼前的少年，最终摇了摇头。
　　辰察觉她的否定，不再说话，脱下身上被长鞭打到破烂的长衫，轻轻地盖到女人身上，
　　大殿外，结界已然布好。
　　数百支毒箭对准大殿里孤单的背影，数十只野兽对着殿里的味道蠢蠢欲动。尽管它们知道这扇门只进不出，有去无回，却还是控制不住原始的贪欲。
　　这就是魔族，赴死也张狂。

　　女人直视着门外的阳光，看着它一点点被阴影吞噬，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辰有所感应，微微偏头望向女人所在的位置，尽管身处黑暗，他依然保持君子之仪，“你……”
　　女人的笑声在黑暗中格外刺耳，只有此时，诡计得逞了她才能找回身为人的尊严。
　　“可惜……不能亲眼看她毒发……”
　　那血鞭有毒，或是鞭刺有毒。
　　辰这才后知后觉，在威娅鞭打自己之前，鞭子上染上了这个人类女人的鲜血，这女人有毒，辰被鞭刺刺中，又握了一手刺，恐怕撑不到结界大开后的攻击就先被这毒送去了冥界。
　　女人含糊不清地说着，“我儿子和你一样，少生华发，不过他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海一样……”
　　辰起身，走到黑暗的角落里，发现那个女人话未说完已经死掉了。
　　她死不瞑目。
　　而她的眼睛透着水蓝色的光，如她所言，像大海一样透彻。
　　辰道了一句“抱歉”，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扣下了她的眼，塞进嘴里。血肉在嘴里爆裂开来，带着粘稠的腥气充满口腔，辰强迫着自己吞下，好几次都恶心的想要吐出来。

　　果然，那人类的眼睛是解药。
　　头疼带来的困惑逐渐消失，良知重新占领大脑，他清楚地看着门外万箭齐发，妖兽的獠牙和利爪冲自己扑来……他始终没有低头，黑暗中有什么划过脸颊，他不在意。
　　若非此劫，他也该作为人类老去。
　　他回忆起母亲生前的样子，百年过去，此时想起的也只是一些影子，为了确定她的容颜，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尊雕像……不，那尊丑陋的雕像根本不是他的母亲，他的母亲很美，是跨越仙、人、魔三界的美，他只是想不起来她有多美。
　　记忆中，母亲不爱笑，眉眼间总是带着淡淡的忧愁……
　　恨吗？
　　他不知道。
　　他只恨现在的自己不够狠，不够无情，不够决绝，不能为母亲讨回原有的荣耀。

　　万箭齐发，冥界大门似乎已在身后悄然打开，却有另一股力量横空出世，扯着他的袖子将他整个人扯了过去。他猝不及防，半个身子跌进一个怀抱，还未来得及看清是谁，就听身后风声凌厉——方才所坐之处瞬间被扎成了刺猬。
　　辰呆愣片刻，待反应过来，在女人怀里不禁红了脸。
　　“孩子，来昆仑山。”说话的声音十分清楚，绝不是咬舌的女人能说出的话，即使她此刻低头，确确实实是在看着辰，眼眶却显示着死人才有空洞。
　　辰瞬间惊醒：“昆仑山在哪？！”
　　他一直在找这个地方，却始终不得门路，想想看，他花了一百年才找到家乡的入口，昆仑山的入口对他来说，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火势汹汹，大殿的石门承受不住高温，轰然坍塌。
　　一道寒光出动，拦腰斩断石门。石门被这股寒气所震，一分为二，几乎同时落在辰的前后。
　　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他的眼睛已然半瞎，都有些不分东西，什么都能吓到他。
　　“多救恩人出手相救，敢为恩人尊名？”
　　“无名。”
　　“完了！完了！我就不应该来，我可是梦貘族最后的血脉……呜呜呜呜……”
　　伴随着一个冷漠的声音，随之响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娇憨的声音，尖锐无比，再高点都能刺穿耳膜了。
　　“你们是谁？”
　　辰跟着他们跑了一段路，才隐隐约约地觉出哪里不对……昆仑山若派人来救自己，不应该都是仙人才对？怎么其中一位的嗓音听起来如此奇怪？等等，那声音说什么……梦貘族？
　　“你们是梦貘族？你们要吃我的梦，对吗？”辰内心感到一丝凄凉，他以为自己上了正确的道，却不想还是通往冥界的道，一时间希望破灭，辰只当原来先前的声音是幻觉，停下脚步。
　　“我走不动了。”
　　“你必须走，山主要见你。”
　　“山主？”
　　“吾乃昆仑镇山剑——无名，受山主令，特来护你周全。”无名化出剑柄，飞入辰的掌中。

　　握剑的那一刻，辰豁然开朗。
　　是昆仑山。
　　一刹那，他仿佛被无情地置于苍茫大地之中，四周火光退去，抬眼满目寒冰白雪——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同样的震撼人心，却是不同的怜悯众生。
　　似乎和记忆中母亲与自己讲述的并无不同。
　　半瞎的眼睛忍不住留下泪水。
　　“昆仑山……”
　　泪水化作冰晶，滴在心里。
　　心里冒出一个温柔的声音：“一直在你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