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十二·L

9、零九

　　庄元可以感觉到，在孙蓉蓉优秀的记忆，与声情并茂的讲述中，她与他们的距离在逐渐拉近，高中那些如今听来依然有趣的往事，她虽然未曾参与，但总归是个靠近的旁观者，那几年不管他们是怎样的疏离，但在彼此的记忆里还是能找到对方的身影。

　　这顿饭临到结束，孙蓉蓉语重心长道，“庄元，同班同学能聚在一个城市的不多，以后常联系，有事大家相互讲一声，都有个照应。”

　　这话庄元听进去了，应得并不敷衍，“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记得找我。”

　　孙蓉蓉见庄元这么上道，兴奋了，伸长胳膊去够对方的肩膀，搂住，“不错不错，是个讲究人，等你伤好，咱仨一起去喝一个。”

　　吃完散场，孙蓉蓉找老板算账，老板告诉她账已经被庄元结了，是出来要冰的时候，梁舒浅看向庄元，庄元笑了下，“上次说好请客，没请成，今天刚好补上。”

　　差几分钟到晚上九点半，梁舒浅还要回医院，孙蓉蓉也有个夜场聚会，三个人在小餐馆外分道扬镳，庄元在去地铁站的路上，经过一家药店，走过两步后又倒了回去，她进去买了一支烫伤药，然后给梁舒浅发了消息，让她在医院门口稍等她几分钟。

　　快到医院门口，庄元远远看见梁舒浅在跟人说话，对方是个男性，背对着自己，不算高，能看出头发特意用发蜡定了型，她放慢了脚步，打算等着那边道别再过去，再近一些时，从她的角度很容易看清梁舒浅此刻的表情，冷漠又敷衍。

　　梁舒浅站在医院的传达室旁等庄元，没想到会遇见方致南，她和方致南不在一个科室，并不熟悉，最早知道他是因为他是方致北的弟弟，后来有些相交，是两年前有个老学长撮合过他俩，当时就被梁舒浅拒绝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方致南像是不死心，隔三差五的对她嘘寒问暖，不管她如何冷淡，对方都能表现出一种痴情的执着，越发的让她不厌其烦。

　　差不多三分钟后，那边谈话结束，男人转身朝着庄元的方向抬脚，庄元眼尖地看到男人在一瞬间变化的脸色，从一张绅士带笑的脸转为阴冷狠厉，在与对方擦肩而过时，两人目光交汇，男人的目光里是没来及掩藏的阴鸷恶意，被人瞧见，赶忙躲闪，庄元也状似无意的收回视线，走向梁舒浅。

　　梁舒浅一眼就看见庄元左手上拿着的烫伤膏，笑意绽放，“让我等你就是为了给我这个？”

　　庄元点头，将药膏递过去，“这个药还有祛疤的功效，你试试。”

　　“好，我一定试试。”谈话到此结束，两个人静默了片刻，梁舒浅见庄元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庄元抬眼去看梁舒浅，神色认真，这个人从他们重逢起就对自己格外照顾，哪怕她并没有认出对方，梁舒浅对自己的照顾也没有停止，甚至不会有任何回报，她可以冷眼旁观周遭的一切，却无法做到连一句提醒都不给对方，不然她会愧疚。

　　庄元问，“刚才那个人是你的同事吗？”

　　梁舒浅没想到她会说这个，诧异反问，“不在一个科室，怎么了？”

　　庄元斟酌措辞，声音放小，“他待人似乎不够真诚。”

　　梁舒浅楞了下，笑了起来，语调的起伏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愉悦，“你想说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见庄元面露难堪，赶紧道，“谢谢你的关心，我很高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能感觉到，我笑是因为你愿意跟我说这些，就是很开心。”

　　庄元脸颊发烫，这种对话多少令她尴尬，“你不嫌我多嘴就好，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再见。”

　　梁舒浅笑意不减，语气认真，“再见，庄元。”

　　时间的确不早了，九十点钟的晚上，很多人更愿意待在家里消磨时间，外出的人要么在寻欢作乐，要么被生活所迫，而此刻的庄元却不在两者之中，她按照从网上抄录的地址，去了一家私人事务所，之所以选中这家只是因为离她住的地方很近。

　　厂卫路是条老街，东西向，两辆轿车并行的宽度，路两边栽的银杏树到了开花的季节，细小的花絮点缀在枝叶间。

　　许多老巷子的入口就藏着银杏树的后面，巷子里头四通八达，经营着不少小吃和小卖部，上次的风铃就是在里头买的，这里的巷子深，岔道又多，加上路标老旧模糊，走到一半时，庄元有些后悔选在晚上过来。

　　她在一条小吃聚集的巷口停下，点开手机检查紧急呼救是否正常开启，确认无误后，手指便放在快捷键上，跟着导航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好在巷子本就不深，她要找的地方离巷口也不算太远。

　　这家私家事务所没挂正式的招牌，只在推拉玻璃门上贴了几张A4纸，每张纸上打印一个大号的加粗宋体字，从左往右念就是完美事务所，要不是老板看见外头站了个人，主动出来招呼，再晚个一分钟庄元就走了。

　　老板的年纪看不太出来，头顶上扎了个细辫，眼睛不大，加上圆脸肉又多，一旦笑起来眼睛就很难被发现，他语气熟稔，“小姐要谈什么业务，进来坐进来坐。”他热情招呼，庄元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进去，等进到亮堂的屋内，他又多看了庄元几眼，询问道，“抓老公婚外情？还是抓男朋友出轨？您抓还是帮您朋友抓？放心，这个业务我最拿手。”

　　庄元环视店内，一张大写字台，上头摆了台电脑，写字台左边有个书柜，玻璃门，能看见里头的侦探小说，书脊两头卷起破旧的毛边，写字台右边是一张供客人坐的双人沙发，泛着黑的红色，茶几上摆着几罐茶叶和茶具，地方不大东西整洁。

　　听到老板的问题，庄元摇了摇头，“都不是。”

　　“这就对了。”老板一拍巴掌，响亮的很，做他们这一行，不仅要善于伪装隐藏自己，也要善于套近乎打好关系，所以他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就不应该在渣男身上浪费时间。”讲完，他切换成正经神色，问，“所以小姐要谈什么业务？”

　　虽然老板有些话痨又有些热情过头，但庄元觉得他人是可信的，于是道明来意，“北城医院有个已故的女医生叫周薰，她生前有个未婚夫叫方致北，我想让你帮我调查他们之前的关系如何，以及周薰生前的关系网。”

　　涉及到已故之人，老板变得谨慎，“小姐要查的东西可能有点麻烦，我多问一句，小姐查这些做什么用？违法的事情我这里是不接的。”

　　“不违法，放心。”庄元也摆出了谈生意的架势，“如果你肯接，钱我可以多付。”

　　老板观庄元面色，不凶不恶，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尤其那双眼睛清的很，也不像是能干坏事的，“小姐提的两个要求不算费事，钱就不多收您的了，如果办得好大家就当交个朋友，我姓唐，小姐贵姓方便讲吗？”

　　“我姓庄。”庄元点开手机，打开付款软件，“定金付多少，你定。”

　　“这样，这个业务算你一万五，定金五千，五天后给您详细的材料，若是庄小姐满意，就付剩下的一万，后续如果还有其他的要求，再另算，庄小姐看，可以吗？”

　　庄元付了五千，“五天后，我再过来。”

　　生意谈成，唐老板见庄元要走，殷勤的上前替雇主拉开玻璃门，他掏出名片递了过去，“上头有我电话，有什么问题庄小姐可以随时找我。”

　　庄元接过，迎着屋里的灯光，看到上面印着“唐小凤”三个字，她很难将这个名字和眼前的男人对上，男人见她的反应，笑了笑，“我妈起的，见笑了。”他一直将庄元送到巷口，才同对方道别，“庄小姐慢走，路上小心。”

　　出了巷子就厂卫路，这条路太窄不好停车，庄元打算走到交叉口再打车，食客发出的声音被留在了身后，晴夜有风，摇摆的枝叶发出细微的声响，起先庄元没有在意，渐渐的，她从风里辨别出几道风铃的响动，是熟悉的低沉迟缓。

　　她站定细细聆听，风铃声也慢慢清晰，这本是件诡异奇怪的事情，但如今已激不起她半点惊惧恐慌，她回身，望向这条路更深的那头，蓦地，她想起车祸那日卖风铃的女店主，以及当日在山上说她鬼缠身的神棍，她凭空多出一种笃定，他们还会相见。

　　风中的风铃声让庄元意识到女人卖的风铃不简单，她回到卧室想将风铃取下来，手放上去的时候，风铃还是只发出细微的响声，再三考虑，她暂时将风铃放在了抽屉深处。

　　这个晚上她睡得很早，一夜无梦，清晨被闹钟叫醒后，她好心情的出去吃了顿早饭，买的是一份豆腐脑，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去吊水，她在想，晚饭请梁舒浅去吃些什么好？

　　结果，在输液室陪她吊水的只有孙蓉蓉，她几次张口想问，话到嘴边又换成了无关的句子，孙蓉蓉本来是打着等她主动询问的心思，可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更没有那个本事去猜庄元的纠结，也就主动讲了出来。

　　“小舒今天去看她大学同学了，不知道几点回来，晚上就我俩随便吃点。”

　　庄元说不清心里是不是失落，不知为何，在来之前她挺想碰见梁舒浅的，她搞不懂自己，只能当做这是期待落空的正常反应，她假装平常的和孙蓉蓉说道，“你如果有事其实不用在这里陪我，我没有关系。”

　　孙蓉蓉撇嘴，“那可不行，照顾你是梁医生留给我的重要任务。”

　　庄元笑了，“那晚上我请你吃牛蛙。”

　　孙蓉蓉也乐了，相处之后她发现庄元还不错，虽然不爱交际但知人情世故，“好呀，点份不辣的，先过过嘴瘾。”

　　梁舒浅的车停在墓园外头，这是方致北自出来后，第一次来看周薰，事情发生之后方致北和周家还有方家的关系彻底恶化，所以没人愿意告诉他周薰墓地的位置，他只能找梁舒浅帮忙，在他相交过的人里，梁舒浅是为数不多还愿意与他交往的人，他在周薰的墓碑前长久伫立，墓碑上的女孩笑容灿烂，是他拍的照片，他想周家父母应该不知情。

　　梁舒浅从手套箱里摸出一包烟，降下车窗玻璃，点上，猩红火光在暮色里忽明忽灭，她很少抽烟，只有在情绪无法疏解时才会点上一支，太阳落下了，方致北已经上去了四个小时，不知道庄元今晚会请孙蓉蓉吃些什么。

　　烟丝燃尽，梁舒浅用水将烟头熄灭，车内的烟味也很快被风吹散，这座墓园很大，建在郊外，像是生怕闹市的嘈杂惊扰到这里熟睡的亡魂，周薰去世时她目睹了方致北的崩溃，那时她曾想，她不怕这辈子都找不到庄元，她只怕，她也从这世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