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化梦》相沢

6、凛冬之蝶

　　（序）

　　她想起凛冬的温暖。

　　她想起有花开的季节。

　　她想起蝴蝶飞远的夜。

　　她想起所有不能想起的。

　　她想起她的小丑先生。

　　（一）

　　当傍晚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名为杏的女孩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她安静的坐在喷泉旁，华丽精致的裙摆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腕。

　　暮色渐渐笼罩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停留在此的马戏团却期待着夜幕降临后的狂欢，拥挤的人群从她面前路过，小孩手中的气球不小心被拉扯断了线，悠悠的飘到远处去了。

　　杏的目光随着那个气球飘去，它像是要飘去更远更远的地方，杏却无意义的想着它会不会被不远处黑色塔尖的尖锐所戳破。

　　偶尔会有戴着礼帽的贵族驾车路过，人群便自动分开留出一条道路来，她听到有人赞叹：“他帽子上的夜鸢花真美丽！”

　　那是冬日才会开的夜鸢花，如今是盛夏，的确十分难得。

　　她似乎闻到了礼帽上夜鸢花的香气，但隔了这么远，明明是不可能闻到的。

　　戴着星星帽子的小丑被人群中挤到她面前，很是疲惫的模样，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个安静美丽的贵族少女。

　　像是不可玷污的，最美丽的，如精美绝伦的人偶一般的女孩儿。

　　但她却直直的看着他，蓝色的眼眸里一片空白。

　　小丑想了想，拿出仅剩的本领来做出滑稽的表演。

　　杏微微的笑了，但她的笑容也如她整个人一样，像是没有感情的，漂亮的人偶一般。

　　她看完了这场表演，拥挤的人潮和暮色下，属于她一人的表演。

　　看完后，她拿出几枚银币递给那个小丑。

　　杏的目光又游移到远方，她疑惑的问自己，你在等什么？

　　（二）

　　她可能是又失忆了。

　　她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

　　但奇异的，只要呆在这里，那些无法理解的感情就不会接踵而至的袭上心头。

　　乞讨小丑早已经离开了，她耐心的从暮色待至夜色降临。

　　形形色色的人走过和闪烁的灯光在她眼里混合成一种奇怪的颜色，有魔术师的白鸽从马戏团帐篷里飞出来，发出短促的啾鸣。

　　这就像是一个信号一般，烟花一下子在天空中炸开了，蓝色的，银色的，紫色的，彩色的，焰火在夜空中绽开，像是无数的星辰爬满了天空，引得大部分人停下了匆忙的脚步驻足观看。

　　“是魔法告诉我公主的所在之地，Amazing！能再次与美丽的公主相遇，是我的荣幸……”

　　被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像是怕惊扰了迷途的公主，天青色的长发和他手中娇艳的玫瑰划落进她的视线，披着长斗篷的魔法师弯着腰将玫瑰递给她。

　　杏却径自握住了他的手，隔着白色手套都能感觉得到的温暖。

　　她抬眼看见魔法师隐藏在假面之下的面容，眼神中露出一点迷茫：“是你吗？”

　　声音被掩盖在嘈杂声和烟火绽放的背景之下，像是在问自己，而得到确定的答案后，她试图从喷泉旁站起来。

　　但因为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的原因，她一时间有点头晕，晃动的裙摆显示出少女的无力。

　　他将玫瑰变为撒下的花瓣，腾出手温柔的将她抱起来。

　　既然是公主，所以理所应当的是公主抱哦。

　　杏靠在他的胸膛，他的怀抱仿佛隔绝了所有无法理解无法安心的东西，她闻到属于魔法师并不陌生的味道，与此同时，她还嗅到了一点别的，奇怪的腥甜味道。

　　杏总觉得很熟悉，但她却想不到是什么。

　　她问：“你是谁呢？”

　　“我是谁呢？想知道我的名字吗？没错，我就是属于你的日日树涉~ ”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肆意明亮了起来，仿佛从前面对这世界时所带着的爱与惊喜，像是有阳光，花朵，总是爱着每一个人的日日树涉。

　　“属于……我的……吗？”

　　她抬眼看见焰火落下，长长的划过一道痕迹，美丽得像是虚假的流星，欺骗了所有抱着希望许愿的人。

　　（三）

　　她坐上了魔法师先生并不华丽的马车，穿过无数条街道和精致绝伦的房屋和城堡，经过大剧院时，她仿佛能听到歌女的吟唱，街边高大的岫桐树洒落下雪白的灰烬，风一吹就簌簌的响，而白鸽从魔法师的帽子中扑棱着翅膀飞出，眨眼间便飞得远远的了。

　　这些平时都看惯了听了无数遍的声音，因为此刻在日日树涉的身旁而显得与众不同，像是有人给它们施了魔法，让她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情绪。

　　杏也没有问他们会去向哪里，她并不在意去向何方，只要有她的日日树涉在，去向哪里都无所谓。

　　她靠在他身旁说：“我想吃彩虹布丁。”

　　她开心时会吃彩虹布丁，有其他无法抑制的奇怪情绪时也是，她吃过比彩虹布丁好上一百倍的东西，可她就是无法忘怀那经常丢失的、记忆里的味道。

　　可是谁给她吃的呢？是谁喜欢吃呢？她看着她的魔法师先生想，会是日日树涉吗？

　　日日树涉合拢了手，“这世上没有日日树涉做不到的事情~Amazing！没有比公主露出微笑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我亲爱的公主……”

　　再次打开手心时，他的手中出现了彩虹布丁，像是美好的惊喜，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微笑。

　　杏吃了一口，歪了歪头，缓慢的将自己的唇角拉起了弧度。

　　而因为这个动作，发间的什么东西轻盈的落在了她的裙摆之上。

　　像承受不了什么无法承受的重量一般，轻飘飘的落在她眼前。

　　那是一朵花。

　　一朵快要枯萎的夜鸢花。

　　蓝色的花瓣变成了深沉的紫色，枯萎时，它仍会保持着盛开的模样，只是花瓣会变成深深的紫色，接近黑色的深沉，所以有人也将它称为“黑色玫瑰”。

　　杏拾起那朵夜鸢花，闻不到一丝令人心醉的香味。

　　就好像舌尖上陌生的彩虹布丁的味道，与空白记忆里截然不同的味道。

　　（四）

　　偏僻的城堡是属于日日树先生的，他的城堡里有一丛丛盛开的蔷薇，阳光照耀下显得温暖如春的庭院，城堡内曲曲折折的城堞蜿蜒成迷宫，穿过长长的走廊尽头是一间琴房，她踮起脚尖往窗外边看时，看到了一座残存了半个的教堂，残垣的断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不曲不折的往上攀蜒。

　　摆放着的竖琴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杏踩过白色的地毯，揭开覆盖的金丝绒，她面前这架拨弦古钢琴看上去焕然一新，与陈旧优雅的房间格格不入。

　　杏的指尖点过黑白的琴键，这是一架美丽的羽管键琴，但她的脑海里隐约听到了很久——或许是以前的琴声，属于古钢琴独特纤细而柔软的声音，自月色下缓缓流淌而出。

　　这不是月色，也无人为她弹奏，但飞去的白鸽总能带去公主的消息。

　　受邀而来的魔法师先生为她献上一曲小猫赋格曲，风微微吹动着窗边垂下的白色轻纱，放在琴边的蓝色玫瑰引来了多情的蝴蝶，紫色的翅膀小弧度的煽动着。

　　午后的轻盈小调几乎想让她跳舞，但她是不会跳舞的，尽管有着贵女般的姿态和摇曳的裙摆，而在想起什么之前，她停止了思考和回忆，渐渐的，胸腔里积累的情绪让杏的眼中都泛起了雾气。

　　她忽然有一点想哭，但杏忘记了想哭的感觉，所以她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哭，这份汹涌而出的情绪让杏不知如何是好，她走到日日树涉身后，指尖停在他的假面之上。

　　“我可以揭开吗？”

　　他指下的动作并没有停下，那些灵动的音符从他手下一一唤出，日日树涉的声音也一并的随音符传进她耳中。

　　“假面是小丑的无能的伪装，但如果能为公主带来惊喜那也会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杏揭开他的假面，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他的肌肤白皙，轮廓柔软，紫色的眼眸，长睫像黑鸦羽一样。

　　而他看向她时，眼中一片柔软的紫色，让她想起了那只因玫瑰而来的多情蝴蝶。

　　她伏在他膝头，安静的听完了这首曲子。

　　（五）

　　半月之后的暴雨让她从梦中醒来，银色的闪电轰隆隆的在耳边炸开，急促的雨声噼里啪啦的落在蔷薇丛上，大雨滂沱的声音让她的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杏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冷，这种冷让她觉得恐怖起来，她赤着脚跑去敲开了隔壁的门。

　　“我冷。”杏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一片黑暗中，她缩进了日日树涉的怀里，他仍旧是如此温暖，杏抓着他，像抓住最后一点温暖。

　　杏感到很害怕，她听见了“哗哗”的雨声，在这样的声音里，她有了一种会失去什么一样的情绪缠绕在心头。

　　日日树涉点上了灯，昏黄的灯光令她安心了一点，她蹙着眉，窗外的雨声仍肆意的砸在她的心间。

　　“如果害怕就躲进我的怀里吧！守护公主是日日树涉的职责”他的音色在这个时候显得温柔极了。

　　杏整个人几乎都埋进了天鹅绒的被子里，日日树涉抱着她，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她的长发，用多年前的童话故事安抚她。

　　她借着那一点昏黄的灯光看见他精致流畅的下颌，最后的目光落在他透着浅浅粉色的唇上。

　　她往他的方向蹭了蹭，叫他的名字。

　　“日日树涉。”

　　“有什么吩咐吗？我的公主”

　　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些纵容和温和，像那只蝴蝶所煽动的翅膀，一下下挠在她的心上，泛起了细密的痒。

　　“我想吻你。”她小声又清晰的说，在这一刻几乎忘却了令人害怕的雨声。

　　他的呼吸好像静止了一瞬间，而那一瞬间很快就过去了，随后她听见日日树涉的轻笑声。

　　“如您所愿，我的公主。”

　　杏感觉到有另一双柔软的唇覆上了她的。

　　轻柔的，缠绵悱恻的，不愿分开的。

　　她的双颊泛起了绯红，杏抬眼期待的看着他：“叫我的名字。”

　　他是属于她的日日树涉，她也只会是属于日日树涉的公主。

　　日日树涉微笑着抚上她的脸，唤她。

　　“安琪儿。”

　　杏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觉得那种熟悉的冷，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她逐渐变得恐慌起来——因为这个熟悉又可怕的名字，因为她脑海里涌出的记忆。

　　（六）

　　这场雨就像是一个噩梦。

　　杏感觉到自己身上层层叠叠华丽的裙摆已经湿透了，她丢弃掉了水晶色的鞋子，只为跑得更快，冬夜的雨是凛冽的，夹着雪花飘进她的眼中，黑夜的雨下得很大，那种滴落在地上“嗒嗒”的声音，就宛若死亡前最凄美的节奏。

　　她穿过城堡外阴暗的小巷，跑过白雪覆盖的街道，走过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来到那一片夜鸢花丛中。

　　杏闻到了浓烈的，血的味道，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的脚已经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以至于接近那个人时，她踉跄的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天青色的长发铺泄在她的手边，苍白而削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眸却出奇的明亮。

　　血不断的从他的胸前涌出来，她颤抖着用手去捂，却碰到满手属于血液的温度。

　　“能在这里相遇，也是命运和爱的缘故吧……”他用着和以往一样的语调和她说话，仍带着微笑，声音却显得无力。

　　“日日树涉……”杏的嗓音干哑得不成样子，她伏在他面前，想要伸手摸摸他，却发现自己满手的血，又慌忙的想要收回手。

　　他却拉住了她的手，微微凉的：“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令人惊喜愉悦的事情，杏……不要哭”

　　她的眼泪却像这场雨一般，哗啦啦的落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杏小声又无力的重复着，她的裙摆被荆棘划破，她的长发被大雨淋湿，她愧疚又痛苦，哭得狼狈不堪。

　　“最美丽的公主，应该配上最美丽的花朵……”他从右手上变出了一朵开得正好的夜鸢花，轻轻的插在她的发间。

　　雨渐渐的小了，过了些时候开始下雪，飘下的雪花积累在她发间的夜鸢花上，堪堪的承受着白雪的重量，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落下来。

　　“「红」的反义词是「雪」，「玫瑰」的反义词是「灰尘」，而「爱」是……「遗忘」。”

　　“杏……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问她。

　　（七）

　　这场雨开始的时候，日日树涉摘下了夜鸢花丛中最好看的一朵花。

　　日日树涉在等一个人。

　　他在等，在等那个十岁时迷路到马戏团的杏，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裙子，长发都不曾系好过，拉着他的衣角凶巴巴的让他给她唱歌，扮演滑稽的小丑，缠着他给她念童话故事的小女孩。

　　他在等，在等十二岁时被墨格温斯特公爵所收养的，穿上了华丽的衣装，却仿佛是一件橱窗里没有笑容的人偶，只有见到他才会露出微笑的安琪儿·墨格温斯特。

　　他在等，在等十三岁时最喜欢吃他做的彩虹布丁，开心的收下了日日树涉的玫瑰，带着欢呼和掌声，亮晶晶的看着他的魔术的女孩儿。

　　他在等，在等十四岁时自己编着花环和戒指说着要嫁给他，期待的将手递给他，第二日又因为花环和戒指都不见了而沮丧了整整一个月的少女。

　　他在等，在等十五岁时站在他面前违抗着墨格温斯特公爵，手指却都在颤抖，脸色都变得苍白，还努力想要保护他的少女。

　　他在等，在等十六岁时在夜鸢花丛中踮起脚尖亲吻他，动人心魄的杏。

　　同时他也在等，在等死亡渐渐来临。

　　他放出了自己的白鸽，丢掉了所有的玫瑰，日日树涉靠着墙壁坐了下去，他没有去管胸口溢出的血，和身体上的痛楚，只是专心的将夜鸢花上小小的刺处理干净。

　　那个傻女孩，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却从没忘记过日日树涉。

　　（八）

　　“杏……知道什么是……「爱」吗？”

　　日日树涉在她的指尖亲吻了一下，温柔又眷念，就像是十四岁那年，他没来得及给出的回应。

　　“我爱着杏哦……”

　　日日树涉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感觉到眼前渐渐模糊，于是他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在杏的耳边轻声道。

　　“忘记自己是谁吧，忘记自己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吧……”

　　“忘记最熟悉的名字和最美丽的花朵吧。”

　　像是诚恳的祝福，又像是甜蜜的诅咒。

　　（终）

　　街边高大的岫桐树上停留了一只多情的蝴蝶，风雪过后，它便如同雪白的灰烬一样轻盈的落在了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