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68、司马青衫几番湿（下）

　　“情深如此？情谊再深，又哪能敌过他人的无情之境？”苏蘅笑意微微转冷，“未知主人应当知道，我不必多言。”或许是因为情绪的错综，或许是因为不归和问情，她的手指微微发抖，“不过，别怕，我不会抛下你。我会为你杀了那个人。”
　　燕逸秋沉默片刻，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倾出一粒药丸，“吃了，”她轻声，“自己把问情逼出来，我会为你护法。”
　　苏蘅接过那枚药丸，并不服下。燕逸秋笑，“你怕是另一种毒？”
　　苏蘅笑笑，“留着下次用，你的毒药……与我的身手无碍，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突然觉得很疲倦，但是在这样的时候，她又怎么能休息呢？燕逸秋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但是她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无力回答。
　　这样漫长的一日，她耗尽了心力与体力，如今她只觉得疲倦，但是她还在这里，她还没有回到熟悉的地方，她又怎能停下脚步？风的儿女从来都不会被羁绊在什么地方，他们会一次次造访，但是即使眷恋也绝不停留。

　　夜色渐深，林翎躺在榻上，思绪万千。
　　他回忆故乡种种，尚记得的却也不多，而林翊的面容，在那渐渐虚渺的回忆之中，意外地清晰。
　　林翎想象林翊年长一些的面容，这样他才不会忘记自己真实的容貌。
　　右手不知为何又开始作痛，他睁着眼睛，看那被壁炉中的火焰映明的天棚。如今他还惧怕火么？在他为夫为父之后，少年时代的梦魇，还会再次归来么？
　　林翎静静盯着火苗，直到它灼痛了他的眼。
　　他闭上了眼，一点血色透过眼皮，印在他的视线里。他看得真切，如今他已经不再惧怕，无论是血还是火，他都已经不再惧怕。如今他已经平静下来，不再如少年时一般愤怒，如今他没有不得不背负的仇恨，也没有必须负起的责任。是的，他思念故乡槿地，故乡的和风细雨，湿润的气息，彼此文绉绉酸溜溜的言辞，他思念那里的一切。林翊。
　　他思念故乡，却又不愿与妻子分开，这种突然冒上来的交织情愫让他略微不快，归国的欢喜与分离的忧思，纠缠着锁了他的眉头。
　　“睡了么？”成舒在他耳边柔声。
　　林翎睁开眼，女子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隔着面具，她的呼吸吹在他的面颊上，这样的感觉非常清晰，如同没有那一层薄薄的面具作为障碍。他们之间没有任何阻隔，她是个危险的女子，但是她在他的身边。
　　“在想什么呢？”她又问了一句。
　　“在想，这么多年的纠葛，究竟值不值得。”
　　“已经过去的事情，无论值不值得，都值得。”他的妻子轻声，“要做的事情，如果不值得，又为何去做？”
　　“那你呢？”他侧身，面对成舒，“你要去做的事情，又是如何？”
　　她的身子微微僵硬，他抬手抱住她，他唯一的手，他感觉到那个女子温暖而柔软的身体，“和我一同回去吧，甘于平凡，不要再踏入江湖。你为你的国人做得够多，是他们不愿领情，而不是你做的还不够。”
　　“你知道这不可能。”成舒微微皱起眉头，却抬手抚过他的眉梢，“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是的，这不可能，林翎知道，但是他不想离别。经过这么多年的跋涉，他看尽了悲欢离合。他听到紫茗与成舒对一件事情不同的言辞，而迷惑于彼此均有的理由。这些人都没错，没有做错什么，没有任何过错，他们只是接受现实。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多年以前便已归还风中，再无人知其本意。
　　于是多年之后，还是有人为了各自所坚持的互相争斗，相互杀死，甚至可以背弃多年挚友，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恩人，甚至……
　　他全知道，但是他的力量微薄，无法改变。抑或，这件事情本身，有再大的力量，也没有能力解决。
　　“我也不想这样下去，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是平民，或者像现在的萧城主那样，放下一切面对现今。我的城池已经沦为囚笼，我们的王都在夜间也有死魂哭泣。逃亡者不会明白我们，我们当年也什么都不明白，那时或许我的祖父应当死守琅轩，直到最后一兵一卒，直到最后全城战死……不至于让我们的王上受辱而死，不至于让我们的公子屈身为奴。”她的眼泪沾湿面颊，她因为她无法挽回的，远在她出生之前的过往而哭泣。
　　“阿舒，”林翎轻声，“你觉得萧泽芝那样会快乐么？”
　　成舒轻轻叹息，“他可能快乐么？年纪轻轻就白了头发的人，会快乐么？檀瞻有太多故国流落的遗民，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的亡国。我知道他宁愿不当这个城主，宁愿嫁到槿国去当驸马……靖家子……我们只要还保留这个称谓一日，亡国者的后裔，无论在何处，都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欢喜。”
　　“在楚楚身边，在我身边，你也不快乐么？”林翎轻声问。
　　那双灰色的眼睛眨了眨，她回抱住他，吻他的唇。她揭去他的面具，因为长久紧握武器而微微粗糙的手指，划过他面上光滑的伤痕，“你呢，知道么，捂得太久，这些伤痕不仔细看，已经没有那么明显。”她轻声，“但是怎么看不出，它在你心里眼里，还是和从前一样。你宁愿用假面遮住，是因为你怕别人说你丑陋粗野，用奇怪的目光看你么？”
　　林翎沉默片刻，“你知道为什么。丑陋粗野？那些话我甘之如饴，根本没有什么——从前我是流星门的探子，不能引人注目，所以要用不同的面目，而如今……”他轻声，“不，我不惧怕伤痕，实际上，原来的面容才让我更加不安。”
　　“你已经杀了那个人，忘了吧。”成舒轻声道，“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有选择的权力。放下它们然后回去，等琅轩事了，我必会与你重逢。”她吻他，堵住他将要开口的话语。在火光中他们看见彼此，那两双眼睛，无论是灰色还是黑色，之中都有着金红的火光的色泽。在那样的时刻，他们似乎已经不再是不同国度的人，而是相同的，游离于六国之外，抛弃一切桎梏的旅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抛弃自己的面具，不再作为流星门的青鸟，只是林翎，那个平凡的年轻人，只属于那座小小的焱城，就如同最初的时候，他的视野里只有温和沉静的林翊，他们本是一个人，如今就算世事变迁，也要回到一处去——就如同扈稽一定要与吴鸿同在。
　　而这个女子，危险而不易接近，却向他敞开自己。
　　她会回来的，如同他们孩子的姓氏，如同她抛弃的自己的姓氏一般，她只是去继续光荣地战斗，而他必须在此刻放手，她才会在某一日再度回到他的身边。
　　那么，在长久的时间之中，这是他们最后一夜相聚。
　　最后的冬之夜，天色却早早染白了窗纸。
　　清晨时刻，二人披衣起身，成舒道，“我要走了，还是不想和那些人告别。”
　　林翎笑笑，“我送你一程。”
　　走出客栈，这邺地清寒的天气，让林翎微微打个寒战。他没有再戴他的面具，风吹在脸上，有点刺刺的痛感。长久不见日光的，苍白的脸上，那些纵横的刀痕已经褪去了血色，让他的面容不再狰狞可怖，却也再也不可能恢复少年时的俊秀。如今的他是平凡的，就如同他当时在流星门，也只有昙花一现的声名。槿国的人走进江湖，大多结局如此，也最好结局如此。
　　他们顺着雪上踏出的小路走到城门口，这座白色的城池中走出两袭青衣。这两个来自异国的人，在城门口停下脚步。“终究要别过，你不必送这么远。”成舒道，“天气冷，要懂得加衣。回去了，和楚楚说我有些事情，要晚些回去。这些日子你得自己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
　　“说这句话的应该是我罢？”林翎笑，“你才要多加小心，不要再随便和人起冲突。”
　　他这么近地注视她，如果再说一次，再一次提起，让她和他一起离开，放弃这不可能胜利的战斗，一起回到旖旎的江南……他想开口，但是他知道不能，她知道他想挽留，但是她也不可能留下。
　　他们只是彼此凝视，终于她笑一笑，“暂别。”转身而去。
　　林翎站在原处看她离开，他望着那青衣的身影远去，她会不会回头？他看见她消失在那一片白色之中，青衣融入这片苍茫的雪原，她始终不曾回头。
　　林翎转身回还之时，知道成舒这一刻不回头，但她却一定会归来。
　　林翎走回客栈，从这西北的雪原，走到故乡那江南水岸，需要长久的跋涉，或许能从这寒冬走到来年春日。并且，是的，他要拜访的地方太多，这样当他回到故乡，就不用再次离开。
　　每个人都走上各自不同的路途，然后归去。这一条长长的路途，等待着的是亲人与朋友，从此可以甘于平凡，安然终老，而江湖却不再属于他。
　　这个传奇的时代尚未过去，他却已经要悄然离场。
　　林翎向苏蘅和燕逸秋告别，孤身踏上归途。

　　林翎又一次踏上清化城外的官道，他这一次是从这座城池之中离开，并且之后将不再归还。这一次和他八年之前来这里时类似，但是这次归还时，天色虽然阴沉沉的，却没有落雪；他的身边，也不再有那个白色的身影。
　　他来到这里，知道了那个人的身世，了解了那个人心中的愤怒，他知道了这许多，却没有办法回到过去，再一次面对那个年轻人，拦阻他，或者开解他，他没有办法改变命运，因为一切结束之后，他才有得知真相的能力。
　　只有死者永远不会复生，而生者也永无法与已故之人相见。
　　林翎走在冰雪铺成的道路上，身侧身后有风呼啸。寒风吹在他的脸上，有一点钝刀割着一般的痛，也让他想起十几年前，他逃离焱城，毁去了自己的容貌，只是为了报仇。
　　八年之前，他曾经站在这里，看那一袭清寒的白衣，走出那自天上降下的白色城池。
　　八年之后，他回到这里，所了解到的一切却让这座城池变得更加遥远。
　　他在城外不远处驻足，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这座城池。依旧是白石筑成，有着直射云霄的箭楼，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红山上白石的内城，但是那已经很模糊，看不清楚了。
　　这座城池让林翎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曾经从它之中走出，无论在内还是在外，似乎都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让他轻轻叹息。
　　林翎知晓自己与过去的联系已经终结，如他知道他的未来就在足下。他踏出的道路指向归途，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他抛弃的故土。林翎望向远方，他这一刻才明白，那些人所注视的，遥不可及却又伸手可得的所在在何处。他们都是拒绝归去的旅人，忘记自己的故土，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有在出神的时候，才会不自觉地凝视。他们忘记归去，当他们想起来的时候，偏偏往往已经无法归还。
　　林翎终于了解了这一切，而他却也终于可以回到遥远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