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69、回首惘然今和昔（上）

　　清明的雨，滴滴点点地止了，天却还是阴沉沉的，不露个好脸。风铃在檐下叮铃铃响着，融在江南温润柔软的空气之中，那旋律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小楼的露台边上，栏杆里坐着个小姑娘，七八岁，非常漂亮的孩子。她赤足坐在檐下，那一双白生生的脚悬在半空，足趾微微张开，显然是常年喜欢赤脚乱跑的结果。一身红衣的小女孩，在这青色的小楼上，似是一团小小的火苗，映明了昏暗的天幕。
　　“谢谢。”屋里有女声唤了一声，温柔而甜美的槿地口音，“又光脚在外面，也不怕受凉？”
　　那个小姑娘回头，有一点抱怨地道，“因为娘也不和我玩，娘光出门，回来也不和我玩。”
　　“傻孩子，娘要是不出门，谁养我家小谢谢呢？”屋里的女子走出门来，她身材纤细窈窕，黑袍及地，发上笼着青色的纱巾，“来，我们今天去湖边玩好不？”
　　小女孩微微露出喜色，却又轻声，“但是，娘不是生病了……”
　　“没事的，来抱抱。”燕逸秋伸开手，小女孩立刻扑到她的怀里，她微笑，“真乖，不是想玩么？我们一起去湖边。不过到时候我要考你诗文和剑术，怕不怕？”
　　女孩微微瑟缩，“剑术？我，我现在还打不过娘啊……”她用带着嗔怪的眼神看自己的母亲，而黑袍的女子只是微笑，“要能打过才比剑的话，岂不是太没有趣味？来吧，把鞋子穿了，外面冷，地上又脏，可不能光脚。”
　　小女孩似懂非懂，抬头望着母亲。她们两人的面容并非非常相似，虽然都是极漂亮的人，相比燕逸秋，这个孩子却有点像她的父亲——或许可以说，更像她的娘娘？这么小小的，略带一点英气的容貌，比常人稍浅的眼睛，幸好她没有继承那种茶色的眼睛，那样的话才麻烦呢。
　　至少如今，她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燕逸秋微笑，看着小谢觞穿上鞋袜，这个红衣的孩子，就是她的小火苗，柔软而温暖的，可以抱在怀里的火苗。当年她自己还年少，带着才那么一点点大的小孩子……也就这么过来了。这个乖巧的孩子，行为举止并不似她的父母，却注定以后统领□□。
　　真是世事难料啊。她微微喟息，对拿期盼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笑，“谢谢，以后一定要变得很厉害啊。”
　　“嗯。”孩子答应，笑起来，“娘，我们走吧。”
　　燕逸秋抬步之时，觉得微微有些眩晕，不自觉扶住了栏杆。虽然她有如果掉下去才好玩的念头，却还是没做给自己增加危险的举动。冬天受的伤实在太重，到现在都没有好全，加上初春的潮气，让她一直身有微恙。但这些都不妨事了，雇主已被流星门中人刺杀，线人也被封了口，她如今无事一身轻，身在临安，又不会有人来找麻烦，正是带孩子的好时机。
　　走出未知的小楼，燕逸秋轻轻叹了口气。小姑娘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最近似乎有些不开心的母亲。燕逸秋笑笑，“没什么没什么，谢谢，你倒是越来越漂亮。”
　　听到夸奖的孩子露出笑脸，转身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娘，抱抱。”
　　这么大了还要抱……不过，她也很少陪在孩子旁边。燕逸秋微笑，放开手中的剑柄，抱起了女儿。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那些人随时握紧剑柄的？燕逸秋微微黯然，亲亲女儿的面颊，“这么大了，还要娘抱？小懒虫。”
　　谢觞嘻嘻笑了，“我长大了也抱娘，所以现在要娘抱抱嘛。”
　　“好，抱抱。”燕逸秋微笑，抱紧了小女。那团小火苗在她的怀里微微扭动，“哎呀，疼了……”
　　燕逸秋轻笑，“这就疼了？我还没使劲呢，就算还是小娃娃，太娇气了可不行啊。”
　　“呜，娘欺负我。”红衣的小女孩放弃挣扎，泪汪汪地委屈地控诉。燕逸秋看着好笑，放轻力道，亲亲孩子的小脸，“好啦，上次你从楼上说学轻功跳下去扭了脚不知道疼，现在我抱你抱得紧一点就疼了？”
　　“那不一样。”小姑娘认真地道，“自作自受和被娘欺负不一样的。”
　　燕逸秋扑哧笑了，“是是，不一样。谢谢，不准下水啊，季节还没到，会有水鬼出来抓小孩子当点心吃的。”
　　谢觞眨眨眼睛，“要是有蝌蚪呢，我能不能捞？”
　　“去年你养了多少□□，今年还想养么？”燕逸秋正色，“今年可不准捞那东西回家。”
　　她又觉得有些倦了，找一棵树，靠在树边上，希望不要被昨晚的雨水弄湿了身上。她看着小女在湖边玩耍，因为一点点的不适，微微咳嗽。
　　上一年的冬天受的伤，因为是穿胸而过的剑创，伤了肺叶，好得也实在太慢了一些。她多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重创，才会在受伤第二天就不要命地爬起来到处乱跑罢。也有可能，是她那时太好奇曾经见到的某些人的强韧，来试试自己能不能行？她是在看自己会不会死掉么？真是愚蠢的举动啊。
　　不过她是赢家，总是赢家。在江湖之中，活下来的人就是胜利者。
　　燕逸秋觉得有些疲倦了，倚在树边，闭上眼睛，但是她无法入睡。其实她最近睡得已经越来越少，纵使疲倦，却没有办法入寐。没有鬼魂纠缠，也不是因为亏心事儿不安。即使身边躺着别人，即使一宵放纵，之后却还是疲倦但清醒。或许，没有办法睡着的原因，只是因为不够疲累。反正那群家伙……还不是睡不着。
　　她倚在树上，一手叩着剑，曼声吟哦，“素时懒去言名节，笑江湖，红颜易老，盛世常竭。大梦万年终未醒，捧却千窗冷月。爱过了，何如离别。自比子期三两载，叹瑶琴已远君方歇。可为我，奏千阕？ ”
　　或许，真的是如那言语所说。爱过了，何如离别？她憎恨离别，却毁去一切相聚的机会。相聚必然离别，而从不相聚，便不会离别。她杀掉小萧到底为了什么？
　　或许在她放手之前，她是爱过小萧的，或许直到她放手之后很久，直到她杀了他，直到如今，她也还爱着他。如果一个人为了虚无缥缈的事情放弃身边爱他的人，那个人还值得得到什么？那个人杀了自己的朋友，只是为了根本无稽的复仇，他甚至没有得到半点好处，因为他根本还把邵隐当朋友，还在乎那段友情。这样复杂的事情，不如死了干净。
　　她记得当年抱着年幼的女儿来到寞於山，知道叶瑾试图复仇，便在那个孩子身后推了一把。她看见叶瑾能如愿以偿却并不开心，奇怪于世人纵使得到所需却愈发贪婪。江湖之中，难道有人能时常快乐么？她见到小萧最后一面，看着他苍白而温柔的微笑，看着她女儿的父亲，那个她曾经爱着而一直都还爱的男人。她一时间有救他的念头，但是她看着他，也看着为邵隐扫墓的苏蘅，她知道小萧在求死，他不需要搭救，甚至不要救赎。那个人只是一直在等这一日，等叶瑾杀他，好给他曾经害死的人报仇。
　　那么……绝不如你所愿。
　　那时燕逸秋把怀里睡着的女儿的脸转向怀中，扬手出剑，一剑致命。
　　“后悔么？”她那时曾经问过，问那垂死的人，她看见那双茶色的眼睛慢慢褪去了生气，最后留给她一点悲哀的微笑，却终究一语不发，绝不后悔。
　　“我没有杀邵隐之前，谁允许你对他动手？”
　　她从不曾为那个人伤心，即使她爱他，纵然她杀了他。而如今，她也只是偶尔想起他，想起那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
　　她当年是可以救他，可以把他带走，囚禁，让他永远在自己身边——她却不屑如此，而是以剑杀了他。
　　这些都是为了什么？燕逸秋抬起头来，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他因为那种愚蠢的原因要离开，也是她刺他一剑，以示恩断情绝。从来只有她背弃别人，哪有人能背离她？
　　那些来自异国的人，一点也不可靠。
　　她在回忆与现实中周转，听见清脆的声音，“娘？看我发现了什么！”
　　燕逸秋回过神来，看见那一袭红衣飘向自己。满面笑容的孩童，双手中捧出一块晶莹的卵石，“好漂亮，是不是？”
　　燕逸秋笑笑，她本来以为会看到一只早成的蟾蜍的。
　　“是啊，真漂亮。”
　　她拂衣起身，不经意间，看见湖畔一座白石的墓碑。
　　她走上前去，虽然她知道那是谁立下的碑，也知道为谁而立，甚至知道碑下其实没有任何人长眠，但是她还是走上前去，细细查看。
　　吾友叶青之位。
　　她看见那熟悉的言辞，还是怔了怔。
　　如今物是人非……为亡友立下石碑的萧泽芝，不会再长年在这里，背井离乡，为了自己的友人却也是自己国度的敌人守墓；清鋆楼的叶鸣翮，也已收起了那盘曾一直留着的残局；如今却会不会还有个柳断影，打马踏歌，每年清明时来拜访曾经倾慕的知己呢？如今这座石碑藏于江南烟雨之中，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王孙公子总是早早归去，有着执念的人更是永不归还。
　　远远似乎有歌声传来，燕逸秋朝远方望去，果然不负所望，那蓝衣的女子一骑缓缓而来，身负长刀，肤色微黑，眉眼温柔，若是不知情的人，怕是不会认出她是天下第一高手的。这个神出鬼没的家伙。燕逸秋笑笑，“谢谢，来看看这块碑，这里曾经死了一个大魔头哦。来把这些字念出来，不难的。”
　　小女孩凑得近了，皱皱眉头，“娘，这里的字么……吾友叶青之位……娘，你方才说大魔头，大魔头也有朋友么？”
　　“啊。”燕逸秋笑，“有啊，什么人都有朋友……你以后也会有，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那，娘的朋友呢？如果生死相随，现在应该在旁边啊。”
　　“以前有过的。”她带些悲哀地笑笑，“不过已经过世了，现在没什么人还记得她……”
　　“呀。”小女孩轻轻地叫了一声，把卵石揣到袋里，抬起小脏手去摸她的脸颊。那双温暖柔软的小手，这团小火苗在试图安慰她么？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看起来也有点像某个人啊。
　　看着柳断影走到跟前，燕逸秋笑，“来，叫姨姨。看好哦，这可是天下第一高手。”
　　她对柳断影狡猾地笑笑，“怎么又来了？老这样，你家老廖可会吃醋啊。”
　　柳断影微笑，“拜祭故知而已，他也不至于和故人吃醋。小妖，我们到了。”
　　看见拎起一副拐杖从柳断影背后跳下来的廖小妖，燕逸秋皱眉头，“你家小妖这是怎么了？”
　　漂亮的廖小妖不理她，看着红衣的燕谢觞，凑近了，笑眯眯地，“你叫什么？我们一起去玩吧。”
　　谢觞微微雀跃，却又似担心什么，回头看看燕逸秋，燕逸秋笑，“去吧，好好照顾妹妹，别让她跑太远。”
　　廖小妖欢呼一声，拐杖呼一声扔到天上去。柳断影吓一跳，“小妖，你小心点！”
　　“别担心，谢谢的功夫也很不错了。”燕逸秋笑，“小妖还真像她爹，漂亮得和妖怪一样，想想我家谢谢也长得像那家伙，算来居然还没有你家小妖漂亮。”
　　柳断影笑，“别假装自谦了，都是自己家孩子最漂亮。上次小妖不小心把小乖的头敲破了，自己也吓得不行。我家两个小鬼头都吵闹，还是你家谢谢乖巧。”
　　“乖巧的孩子，可不会在家里养满□□吧？”燕逸秋笑，“听说……你家小妖是被苏城月连累成这样的？”
　　“是我的错，没看好她。”柳断影道，“不关城月的事。她若听了，可会和你瞪眼。”
　　“她？”燕逸秋抬抬眉毛，得意地笑，“她欠我两条命，敢和我瞪眼？”
　　柳断影惊讶，“啊？”
　　突然而来的心口刺痛，让燕逸秋微微弯下身子，“呃，现在还有点痛，也许我真的和你们北地的人不一样，这伤拖了这么久还没好。”
　　柳断影皱起眉头，抬手扣住她的脉门，“好重的伤！你怎么养的？”
　　“被林翎家的那位大脾气的靖国夫人，捅了个对穿。”燕逸秋笑，“还好，气息还顺畅，就是弱一点，调养调养就好了。”
　　“你还需多小心。”柳断影叹口气，“对了，说起小林，你可知道他哪里去了？杳无音信的，他家小孩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啊。”
　　燕逸秋微微讶然，“他不是早就回去了么？我回来都两个月了，他比我早回来，走这么久还没走到，是不是路上被山贼捉去……”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哎呀，十年前他那档子事，还真是让人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