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67、司马青衫几番湿（上）

　　林翎拾回吴钩，那个逼杀的人已经伏倒在地，十指深深扣入地面。苏蘅轻轻叹了一口气，“流华配伍问情，这把匕首，实在是太毒辣。虽然我昨晚就尝过一次……感觉真是不好受。”
　　燕逸秋笑，“乘我受伤解我衣服，又是什么好人所为？也亏得是你，若是别人，我一定顺便再捅一剑。”
　　苏蘅闭目，似是要平静心绪，片刻笑笑，“流华已有解药，你却杀了小萧。”
　　燕逸秋道，“那种人杀了便杀了，忘恩负义，和眼前这个有什么区别？我有解药，但是他不配。”
　　苏蘅沉默片刻，“也许罢，我不知道……他们贵族公子，总是喜欢隐瞒些什么。我不喜欢问，而且问出来又有什么用？他们兄弟之间的秘密，我也是不知道也不想去过问的……或许，如果我过问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她顿了顿，展颜轻笑，“如今我只要一个人活下去就行了，不用再担心别人死活。”
　　燕逸秋看一眼地上的人，又看看苏蘅，“你早就该知道这些，他们都配不上你，让他们为了国仇家恨自己互相杀去吧。”
　　苏蘅神情微微变幻，看看地上的人，轻声问，“你我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值得你一而再，再而三追杀我？我记得当年我刺你一剑，是你先找上我麻烦！”
　　那个缁衣人强撑着抬起头来，林翎看着那一双含着怨毒与不甘的灰色眼睛，微微一怔。
　　那似乎是很熟悉的目光。
　　那个人咬紧了牙齿，格格的声响，“我不死是因为你未死，你不死，我也不会死。”
　　那似乎是很熟悉的言语。
　　苏蘅轻轻叹息，“邺靖，还是你我的仇怨？那之前我做错了什么么？”
　　林翎一惊。那个缁衣人，和他自己当年所说的，何其相似！苏城月真的做过了什么？
　　不，他相信苏城月，他看过那个缁衣人对苏城月的逼迫，看过他对小妖的折磨，这个人的恨意是因何而来？
　　缁衣人因为移动，毒发愈烈。流华之毒，与死同义。只要未知之主不予怜悯，这个人终究会悲惨死去，而燕逸秋又怎会怜悯这样的人？
　　燕逸秋靠在成舒身上，长发披散，发簪已经被她藏进袖中，她轻声，“你怕么，青城主？”
　　“我不想看到我的国人死。”成舒道，将燕逸秋抱上坐榻，转身而去。
　　燕逸秋在她背后轻笑，“你没有杀过自己的国人么，青城主？装什么假惺惺的。你们做过什么，槿的人可没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萤的内乱，不是你们靖人自己杀来杀去么？只有你不愿看到你的国人死？”
　　成舒站住，低声，“是的，因为看到的死人太多，所以……无论是谁，我已不愿再见死亡。我会战斗，但是我已厌倦杀戮。”
　　那个人又笑了，他痛苦地笑，直不起身子，“不要记起来为了什么比较好，苏城月，记起来了你会后悔。”
　　同一刻，他五指屈曲成爪，急若流星的一击，直向苏蘅心口抓去。
　　他方才的痛苦，竟有一半是在伪装。
　　丁地一声，那一爪击中了张开的扇子。那一面小扇展开，精钢扇骨阻住对方一击，苏城月身形顺势飘后，小扇一合一压，格的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
　　危急时刻，她不假思索的展露，竟是如此凌厉而不顾后果。
　　“实话说，你到底为了什么而来，对我没有太大意义。”苏蘅轻声道，“那一剑，也是在此情形之下……我果然已经不似从前那么好杀。我想，如果你告诉我原因，如果我可以接受……也许这些不该发生的，还有挽回的机会。”
　　那个缁衣人倒在她的面前，喑哑的阴冷的声音，“少装模作样，苏城月，你确实什么也没有做过，你只是杀了我而已，你没有必要认为自己能起死回生。”
　　“是么？”苏蘅笑笑，“除非我杀了你，仇恨不会结束不是么？即使我放过了你，你还是会来一次一次地复仇，不只是对我，还要波及我的友人。”她神情平静，“我明白了，你想要个痛快，既然你不愿告诉我理由，我就不去追问。陌生者，你的故乡在哪里，琅轩还是亦列？”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却狰狞一张扭曲的笑脸，“我哪里也不会去，我留下来看你的结局，苏城月，我绝不归还风中。”
　　苏蘅轻轻叹息，垂下眼帘，她抬手封住那人的穴道，一手将他拖住，回头道，“我出去一下。”
　　“你想放了他，任他自生自灭？”林翎问。
　　“不……”苏蘅轻声，“天色晚了，我不杀他，他也会冻死。让风神决定我的心情和他的命运罢，”她笑笑，“想看我的结局，那可得等很久很久。”
　　她离开不久，成舒走进屋来。林翎上前，轻声，“阿舒。”
　　“别担心，”他的妻子道，“你比我更需要照顾。我没事，只是……”她轻轻顿了顿，苦笑，“这几日事情太多，心有点乱，所以，似乎有些乱发脾气，抱歉。”

　　苏蘅走到门外，那个人如同一个破布袋一般，被她拖在手上。她不管周围人的目光，只是拖着那个人走出客栈，走过长街，雪里混合着血迹，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天色渐晚，屋外寒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搁下了大氅，她居然觉得有一点冷了。
　　昨夜她发现受伤的燕逸秋，跳窗子为那女子包扎的时候，看起来失去了知觉的女子，却用匕首刺伤了她的小臂。
　　她知道那种感觉，虽然她不久就得到了流华的解药，但是逼出问情还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她知道那滋味，而她那时忍耐，是因为很久以前邵隐从未说过那有多痛。
　　而这个人，有靖家子的那种不屈不挠的作风，他能忍耐，不应该让这个人继续活着。
　　她走了许久，走到红山脚下，“要我在王城杀了你么？”她轻声，对着她的敌人与俘虏道。
　　而那个缁衣人，与自己的仇人单独相对，却不再谩骂与诅咒。他并没有失去知觉，那双灰色眼睛仍然闪闪发光。他为什么来找她？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追逃的游戏即将终结，而她的问题，根本无需得到答案。
　　那个人只是沉默，一直地沉默，就像那处剑创如今才毁坏了他的声音，苏蘅等待回答，长久的沉默却让她觉得愈发疲惫，“你是萤的人么？”她终于问，“你是不是……为小萧来报仇的？”
　　“我……没有进入萤的资格。”那人终于开口，低哑的，几乎无法分辨的声音，“因为我需要敌人的搭救才能活下来。”
　　苏蘅微微一惊。
　　“你知道什么叫恩将仇报？”那个人与她对视，苏蘅这才发现那个缁衣人还很年轻。
　　“你是说……”她无法置信地开口，“屡次逼杀，是恩将仇报？”
　　“接受邺人的恩惠是耻辱，必须杀了那个人以雪耻。”缁衣人面无表情地道，“或者，逼他收回自己的侮辱。”
　　苏蘅倒吸一口冷气，“你我之间并没有私仇！几十年前的事情，让平民承担……”她咬牙，“不，不仅是平民，还有那些无辜的贵族，你们……”
　　她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面对那个冷笑的靖人，一如她从前面对背弃友人的朋友。当然这一次她并不伤心，她早就无所谓这些了。罢了罢了。
　　于是苏蘅拔出剑，她的眼中，那个靖人冷笑的神情，渐渐扩大成讥嘲的一张笑脸。改过自新永远不会太迟，永远不会，但是如今并无回头的余地，如今所有人只能自己前行。她手上曾经染过血，她曾经是流星门主，以手中剑平不平事，以一人为天下公敌。她甚至曾与魔头叶青有过几次会面，几次交手，如今她不可能再为了什么犹豫。
　　“别哭。”
　　她转身而去，突然听到背后低微的垂死的声音，“你这么漂亮……不应该哭。”
　　苏蘅笑笑，她当然没哭过，只是，只是脸上有冰珠子。
　　天气一定是太冷了，否则，在这邺地的气候之下，有些东西会干掉，而不是固执地一直留着。
　　她轻抚上右肋的破损，又该补衣服了。
　　苏蘅想着杂乱无章的事情走向客栈，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那个人会回来么，那个人有同伙么？她走回去，曾经在她剑下留过一次性命，曾经在廖明冶手中逃出生天，这样的人似乎是死的克星，是天天和死捉迷藏的人。这一次……
　　她看见那个人躺在雪地里，身下绽放鲜红的花朵。
　　那双灰色的眼睛睁着，看着天空，瞳子已然放大。
　　绝不瞑目，绝不放过，他死在风神国度的王城，但是她走到何处，他都会在一边看着。
　　这头狼，这条毒蛇！但是狼比他要仁慈，也比他更友善。你救下一只狼，它会像狗一样跟着你！靖人比狼还要无情得多！
　　苏蘅确认了敌人的死，抬头看了一眼王城。这直入云霄的白色内城，在夜色降临的时刻更加清晰。这里面曾经流过他的血罢？苏蘅笑笑，冬天之后又是春天，鸾枝开放的时候，她又可以去寞於看望他了。
　　一束鸾枝，一壶酒，直到她忘记他为止，每年都要去寞於。
　　她走回客栈，屋里只有燕逸秋一人。那个女子见她回来，展颜轻笑，“了结了么？”
　　“啊啊。”苏蘅淡淡回答，屋里似乎还是很冷，这种寒意让她觉得不快，似乎连屋里的火炉也无法让她暖和起来。
　　“你今天一定一直觉得很冷吧？”燕逸秋轻笑，“难道你就不觉得不对劲？”
　　原来又是她在捣鬼么？苏蘅轻轻呼出一口气，笑，“你又干了什么坏事？刀子上不止两种毒药吧？”
　　燕逸秋轻声，“还有不归，为防万一，我的刀上都有三种毒药。不归之毒会让你觉得很冷，如果受伤之后中这个，可能会更加难受些。可能会削弱你的实力，但是不致命。我的刀子你是不是忘了带回来？”
　　“抱歉，”苏蘅道，回身欲出去取回匕首。燕逸秋已经起身拉住她，“何必那么认真，太认真会早死的。流华之毒虽然持久，但那人都死了，别人也不会知道那把刀上有什么的。”
　　“但是如果你的毒被靖人拿去，又会害人。”苏蘅低声，“我得去拿回来。”
　　她刚刚想挣脱燕逸秋离开，燕逸秋已经捉住她的双手，扣住腕脉，袖中的发簪，在她的手腕上轻轻一点。
　　苏蘅不再试图挣脱，苦笑，“这样留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那个美丽的女子露出笑容，“当年，如果杀了我可以救邵隐，你会动手么？”
　　苏蘅微微惊愕，她回头看燕逸秋，终于摇头，“我宁愿用我的性命，换我们三人从未相识过。换邵隐甘于平庸，换小萧忘记仇恨。如果有什么用？如果放干你的血，也救不了他，你是不是白死了？”她轻轻咬嘴唇，“就算知道……就算知道又如何，白道□□，我不愿管那么多，但是事情已经如此……世事总是无奈。”
　　燕逸秋看着她，轻轻眯眼笑了，“城月，你为什么要拴在那个人身上？柳断影都没有和叶青再生瓜葛，我都可以杀了小萧，你们真的情深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