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3、二三子莫言存殁（上）

　　一面古铜的镜，在斗室内晕出暗黄的微光。镜中的人很远又很近，苍白的面容没有表情，没有生气，就在那镜的彼方影绰着。
　　林翎提了一支笔，蘸上特制的墨，轻轻点染在面上。
　　笔墨绘出的眉睫，因着面具上的纹路，有了毛发的质感。眉峰略略压低，他换一支笔，横下笔锋，轻轻在眼下晕染出长久未睡的暗色。
　　镜中的人一点点成形，比常人白皙的肤色，口唇的色泽也较浅淡，微微抿起的唇，有一种严肃的观感。
　　但那张脸的本身却是平凡的。平凡，甚至平庸。
　　他从面具中看着镜里映出的自己，这样一张至多只能说是普通英俊的脸上，却有一双永远燃着不灭火光的黑眼睛。
　　林翎轻轻出了一口气，收拾起易容的工具，拿了桌上的一张画，和镜中的人细细比对。
　　眉眼之间，那张描绘出的面容，和画中的人已有了九分的相似。但是对着一幅画易容不像真人，或许终究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林翎对着镜子笑了笑，镜中的人也朝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僵硬而怪诞，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又换上一套白衣，其实在这个国度，基本没有人会穿这样的衣，这是一个尚青的富庶国度，不染的白衣是贫贱的标识——但是他还是得穿上这身白衣，因为他要装扮成一个人。
　　他要用那个人手中的力量，找寻一切的可能——他为了复仇。这仇恨相关他自己，也相关另一个人。
　　白衣之下，他对镜自视。那镜中的人，慢慢与画卷上的人变成了同样的，无法彼此分离开来。但是是那画活了起来，还是他变成了纸上的剪影，就谁也无法弄明白了。
　　少年林翎撑起竹纸的伞，走出客栈的门。没有人注意到他变了容貌，或许可说，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出入。
　　他在那烟雨迷蒙的江南，一洗白衣只是一个虚渺的影子。
　　林翎撑伞走在街头，脚步不紧不慢。有人跑过，有人追赶，他不去过问。这天地之间也似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在他换上了这一张面容之后，就似有了最适合这张面容的性子，即使他们从未谋面。
　　十七岁，他尚是少年，却已有了一颗苍老得过了头的心。
　　雨丝被风一拂，吹在伞下少年的身上。白衣洇染了水迹，看不清，却也存在着，让人不快。
　　他有些厌恶那突兀的雨了，但又不能说停就停。雨神的性子，可从来没有人那么好说话，即使在神庙问那些神官，也只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常常前一刻还是万里无云，下一刻黑云便从天的四周围拢上来，遮了日头，再落上一场大雨。
　　他厌恶了这雨，又逃不出去，只是撑着伞，在临安的雨中前行。
　　雨还在下着，他放慢了步伐，终于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隔河的两座小楼。
　　那两座秀颀的小楼檐牙高啄，雨水顺着瓦当叮叮咚咚落下来，交织出一片细密的水声。林翎在楼前停下脚步，一手撑伞，另一手摸了一摸怀中的兵器。它贴着他，让他略放了一点心。
　　于是林翎走进小楼，有侍童快步前来，接了他的伞放在门廊处。他前走几步，顿了一顿道，“流星门主邵隐，求见叶楼主。”
　　但这样的时刻，侍童却明显地怔了一怔。林翎暗觉不好，难道伪装被看破了？
　　但是那侍童又道，“这就为公子禀报。”
　　林翎立在门廊里等，门外稀疏的风声透过门缝钻进来。他第一次站在这江湖闻名的组织总部，还是微微有些不自在，但是他不把它们表示出来。他看起来严肃而沉默，而他自己也认为一个组织的首领本当如此。
　　没有等待太久，已有一位年轻女子，自一侧的楼梯款款而下。他看那女子年纪多不过二十岁，容颜清丽，从发式而看，尚在闺中——这样来说，面前这人，便是清鋆楼主叶鸣翮了？林翎不动声色，道，“见过叶楼主。”
　　那女子的目光在他的面上扫了扫，林翎心中忐忑，却听叶鸣翮淡淡一笑道，“邵门主贵客，怎在门口站这么久？阿平你怠慢了贵客，真是该打。”
　　林翎听不出她的话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被认出是冒牌货，心中七上八下，却也不多言，又听叶鸣翮道，“我有盘残局解不开，邵门主先随我来棋房罢。”
　　林翎随那女子一路上了二楼，行至一间屋室。他看那墙边摆着一只棋桌，桌上棋盘有着黑白分明的格子，格中放着玉石雕刻的棋子。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棋，遑论解一局残局——他不知道自己装扮的人到底会不会下这种棋，而面前的人，又是以棋为名，智略过人的清鋆楼主——万一出错，怕是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他正寻思间，叶鸣翮已坐至棋桌一旁，“邵门主也是名家，来看看这一局，白方要如何才能逼和？”
　　林翎看那六种棋子，雕刻各是不同。他不知走法，遑论布阵，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焦急之下，几乎要伸手去摸怀中的兵器——但他不能，他也知道，无论是否被识破，都不能如此失态。
　　他必须扮演到最后一刻，他早已是那画中的男人。
　　林翎走到棋桌边上，与叶鸣翮相对而坐。他这一方——黑方已经围死了对方最大的棋子，白方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他既然不知走法，自不会了解变数与下招，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看，是不可解了。”
　　那一刹那，原本埋首棋局的女子陡然抬头，直视他的双眼。
　　林翎虽是面无表情，心底却一惊。那女子目光锋利，似是撕开了他面上的伪装，看见鲜血淋漓的内里。“不可解？”她似在问林翎，又似在自问，“难道这一局又是他胜了？既然他是胜者，为什么又会推盘告负——真是个让人不能理解的人……”
　　她终于对林翎歉意地一笑，“不好意思。邵门主此回前来，是要打听什么，还是要与叶某再弈一局？”
　　还是没有被认出么？林翎轻吁一口气，道，“在下想要知道，槿的焱城新城的城防布局，还有——焱城城主顾不醉的一切信息。”
　　“也是焱伯顾不醉？”女子的神情略微惊讶，“你也要找顾不醉，最近怎么人人都要找他？”
　　林翎道，“一点私怨。”
　　“哦，另一个人可不这么说。他可是说，焱城主人身为贵族，却没有贵族风范，令子民苦不堪言——我本以为你会说出相似的话语，或者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呢。”女子面上漾起笑容，一双可以洞察人心的眼，停留在他的脸上，“小兄弟，你到底是谁呢？”
　　被识破了！林翎身子一震，是战还是逃？在那一刻，他本想拔出武器，但对方没有一点杀意，只是微笑着，让他没有办法表现出什么来，“叶楼主说笑了。”林翎道，“在下——”
　　“你难道真的是邵隐那小子不成？像虽然很像，但是有些东西是装不来的。”叶鸣翮微笑道，“比如说，江湖中人都知道，邵门主有一柄碎心剑，从来不曾离身——”
　　林翎叹了口气，“只凭着这一条，你就认定我是伪装的？”
　　“也不尽然，其实我从来不关心他带不带武器。”叶鸣翮从棋桌边站起身子，不着劲装的女子看起来丝毫不像江湖中人，“其实，你方才看到的棋局，白方是我，而黑方，就是真正的邵门主下出来的。他突然推了盘告负，我还不知为什么之时，底下突然又来了另外一个邵隐——”她露齿而笑，“叶某却是觉得有些奇怪了，他怂恿我把你叫上来，看看你假扮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我们万万没想到，你居然也要杀顾不醉。”
　　“原来如此。”林翎低了头。
　　“清鋆楼中情报，只要有银钱皆可购得，你为何要装成他人模样？”叶鸣翮问。
　　林翎忽地站起来，向着门口便冲。未至门口处，却只得停住脚步。那门口处静立一人，倚着门框，不知已站了多长时间。

　　霸王者，当令歇。ympk。
这种棋是国际象棋，至于为什么是国际象棋，因为我喜欢国际象棋，远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