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2、少年庶几知摧折（下）

　　林翎看着风雪中接近的四个身影，估摸能够结束一切的时间。一炷香内，还是一盏茶？想彻底留下一个人，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没有那么容易，“清化人真是好客，这般大风雪中相送至此，真是折杀了人。”他有些游戏之心了，轻轻揭下脸上的面具，握成一团，“既然各位好客，我也以诚相待，不遮掩身份。”
　　黑衣的少年除去了面具，露出一张满布伤痕的脸。他或许本应年轻俊秀，但十几条血红的刀痕破坏了他的面容，让他看起来狰狞可怖。林翎看着雪地里那条长长的拖过兵器的痕迹，对一杆大戟发出了赞许的啧啧声，卷过城池的北风呼啸，同他的微笑一样扭曲而可怖，“诸位远送，却之不恭，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先走一步，再会。”
　　没有言语，没有先兆。剑的技艺，刀的速度，戟的强力，四人齐上，却是勾魂夺命的一击。林翎估摸战局，随便糊上面具，吴钩在手，他从不离身的兵器，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却在手心带来一抹暖意。
　　但他还未上前，已有人在他肩上一按，却把他按了一个趔趄。
　　住手二字同时灌进他耳朵里。
　　方才还因虚弱而绊倒的人，此时却如起死回生一般，拔剑，落地。双剑与刀戟本是配合无间的杀着，邵隐的身法却迅疾绝伦，磕开刀的来势，一掌将那人推向袭来的剑，向右虚晃一步，格开右侧一剑，不与戟硬抗，又踩着戟杆，挥剑直刺那人眉心。攻守结合，行云流水一般，虽是重伤在身，却不见半点劣势。
　　林翎看着邵隐挥剑，那个人已经不想再杀人，这所有的剑招，都不是杀人的。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藏着你的剑做什么？
　　刀者速度也快，与剑者相互堪堪避开，立刻转了方向，挥刀直向林翎。他叹息，“真以为他好对付么？”
　　白衣剑客身形突地一顿，恰恰闪过重启攻势的双剑，他向后半步，也不看自己的剑，剑尖直追刀者腋下而来，迫他回了战局。
　　“我之事，与他人无关。”邵隐冷冷道，终究负伤在身，进退间，白衣又被划出破口。
　　门主，即使这样，你也不想再杀人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才来清化？
　　林翎沉默着观看战局，他站在原地，手持吴钩，准备随时相助。但是邵隐偶尔对他一瞥，却阻止了他的脚步。已经没有力气杀人的剑，还不要人帮助，简直就是拼命拼到不要命，生怕自己不会死一样的打法。如此的骄傲与愤怒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帮助别人而拒绝被帮助？
　　他沉默着，即使看不出来，他的神情也逐渐地凝重。再这样下去，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若是邵隐没有受伤，那四人根本阻不了他；就算邵隐受伤，那四个人也阻不了林翎。但是邵隐拒绝他上前。
　　他看着邵隐身形展动，那四个人个个挂彩，但邵隐如今不与人硬抗，手中碎心剑便少了一半的狠厉。没有立时夺取性命的杀着，就根本无法结束这场战斗。一名剑者伤了左腿倒地时，白衣人终是力竭，格住那眼前袭来长刀的同时，脚下一滑，向后仰倒。说时迟那时快，邵隐身子跌倒，一脚却由下至上直蹴上去，林翎看着也替那人疼。
　　而邵隐身子虽然摔倒，却借那一脚不失先机。终究是伤者，林翎看邵隐似是愈发不支。此时还能拼至此处，但再这样下去，就没有气力走去下个落脚点处理伤口了罢。并且再这样下去，还不知会有多少变故。林翎思度之下，还是决定干预战局。
　　他看了很久的战局，确定这四个人是来坐收渔利的，不难对付。林翎微抬手中吴钩，反正再这样下去，邵隐也不会有什么力气反对与内讧了。
　　一弯青色的钩，攻守两相宜，少年窜入战团，身法一如鬼魅。他曾经安静地站着，如今他插入战局，无论如何，都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
　　左手持钩，一钩一扯，剑者长剑脱手，手腕流血。回身钩住戟杆，林翎冷喝，“断！”
　　大戟自中间折断，来势未歇，林翎一脚踢起戟首，翻身之时，右足点上断端，“去！”
　　于是他再不用关心战局。原本挥舞大戟的人受了自己武器一击，筋断骨折，眼见无救了。
　　左手持钩斜指，林翎抬头，道，“这件事与我自然有关，如果门主再负伤，可是在下罪过。并且在下不是守诺的人。”
　　“可惜我是。”忽有冷冷声音，林翎愕然之下，身形急转，堪堪避开一剑。白衣邵隐目光凝在他脸上，那一双夜色的眼极深，其中有着愤怒与悲痛混合着的奇妙神情，“如今你已出手，那么我只好遵照我说过的话，杀了你。”
　　林翎沉默，知道多说无益，他见那四人已经没了战力，也不管他们中活人会不会冻死，只想如今可以朝着落脚点逃。就算路上要真打一场，也可以把邵隐引得离那地方近一点——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未待他多寻思，邵隐剑气又至。他持钩横挡，却不运气相抗，只借力转向远远逃开，“邵门主！如今不是时候，等门主伤愈，林某本就欠门主一命！”
　　“傻话！”受伤的人足尖点地，追来身形毫无颓势，“你的命什么时候轻贱过了？别忘了你的命是用什么换来的！”
　　什么换来的？林翎苦笑，既然问了这样的话，为什么还要刀兵相向？
　　无谓地耗费力气，无谓地和战友开战，难道你认为自己的命更轻贱不成？
　　那还不如公事公办。林翎冷喝一声，再不闪躲，原地一转身形，吴钩迎上碎心剑。
　　吴钩钩住剑身，斜拉卸去剑势之刻，邵隐左拳已重重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拳并不沉重，但林翎脚下恰是一块光滑的坚冰，他再站不稳，被打出三四尺，重重摔在地上。
　　无论如何，对已经没了右手的下属，值得这样动手么？林翎爬起来，把吴钩放回鞘中收起，朝旁边唾了一口，擦擦被打破的嘴角，决定不再打这场无谓的架。他看向邵隐时，邵隐眼中敛了杀气，却又似看着什么遥远的所在，视线从来没有投到过他的身上。
　　那个年轻人只是平静地把碎心剑纳入肩上剑鞘，林翎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衣服上的血色反而衬得白衣更白，“小萧没有告诉你，我走的时候留的是什么话？”
　　林翎摇头，“萧副门主曾说，你孤身来这里，怕有危险，让我来这里接应你。但是门主与萧副门主说过什么，职责所限，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那我告诉你，你可以知道。”邵隐道，他已经站直了身子，“组织事务，今后交予副门主苏城月。我决心已定，从今以后，与流星门没有半点瓜葛。”
　　林翎一惊，“为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才会选择抛弃过去的友人而前来？如今他必须问出那个问题，“清化城中发生了什么？不……之前你决定来这里，为了什么？”
　　“和你无关。”拒绝了少年的问题，邵隐淡淡回答，“雪还有两三刻便会停。我无碍，请你现在离开，我不会回流星门，你也不必再跟着我。”
　　“当年我输给你十年，如今即使你反悔，我也不会食言了。既然当年你用那个赌约来束缚我，我现在就不能看着你自杀。”林翎忽地冷笑，一直压抑不住的愤怒喷薄出来， “你现在不是在寻死是在干什么？”
　　邵隐没有回答他，那白衣的年轻人再不言语，只是又提起了脚步。这回他的步伐已经不稳，踩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那种随时都会倒下的感觉更加强烈。林翎看着走来的邵隐，发现那双夜色的眼又越过了他而望向远方，他回头看，远处只是白茫茫一片，没有任何可以让目光注视的事物。
　　“当年我想死，是你不让我死，让我继续这十年的赌约。”他望着远处，微微咬着牙道，“那时你与我说过，如果我能击败你，如果我能击败你——”
　　“那么我们都活不到今天。”邵隐的语气淡淡的，“毕竟你那时还是个孩子，现在也一样。”
　　但是他走得已经很慢，再这样下去，估计撑不到地方就要冻死了。林翎叹气，“果然，我早应该听萧副门主的，见了面一句话也别说，直接把你打晕扛走，还免去许多麻烦。”
　　他身形忽地展动，左手直切邵隐后颈。邵隐抬手一格，身形转过，左拳又击向林翎腹部。林翎身子一折，侧身倒地，顺势拽倒邵隐，就地一滚，连点邵隐几处穴道，“这么重的伤，再不要命下去，命就真的丢了，后悔也来不及。”
　　“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你可以拒绝这个任务。”望着天空，邵隐忽问。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林翎简略地回答，“而且，不只因为我欠你十年。”
　　“真是个傻孩子。”邵隐最后这么开口。
　　他再也没有在林翎面前透露过只言片语。而对于清化中发生的一切，林翎之后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没有从任何人口中得知真相的机会。

　　只有明月将一切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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