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传奇》飞鸟樱桃

1、少年庶几知摧折（上）

　　林翎站在清化城外的驿道上时，天已飘起了雪。
　　雪来得突然，洁白轻盈，衬着灰沉沉的天幕，与少年眼中不曾完全显露的白石城池交织在一起，那自天上降下的白城也成了迷离的影。
　　这个时候他不曾知晓，清化在他的记忆中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此刻的清化矗立在远方，不可触摸；多年后他回到这里，却还是觉得即使踏进清化，这座城池也还遥不可及。
　　而此时，十九岁的林翎看着那座白色的城池，只是紧了紧衣领。
　　以目估测，离城墙约莫一里。林翎不再试图前进，就在这漫天风雪中站定了脚步。
　　清化和他命运的第一次交会，只是为着他要在这里等一个人。而他来这里等那个人，却只是因为那个人不允许任何人接应。他暗暗地觉得这次任务分明是有些多余的，但是他不多言，只是接受，并且在风雪之中来到此地。
　　林翎迎风而立，风帽早就滑落下去。雪落了一头一身，他黑色的大氅也变得斑斑驳驳，如一块嶙峋的山石。
　　久久站着似乎有些凉意，他微微打个冷战，这雪仿佛深夜里一个清寒的梦，周遭的事物也有一瞬地不真实起来。身上有些凉意，但脸却发烫，林翎取下那张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的面具，露出满布伤痕的可怖面容。少年微仰了脸，让雪花飘落到那些已经陈旧却仍然触目的痕迹上去。
　　伤痕本身是不痛的，在划出那些伤之后，在伤变成伤痕之后，它们就再也不痛了。林翎想，但是他记得当初怎么痛过，他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样的少年，所以这些伤痕最初的疼痛，至今仍然刻骨铭心。
　　如果已经没有希望回忆的事物，曾经存在于世的过去会消散无痕，如从未存在过一般么？或许不愿回忆的伤痛，比能够回忆的欢乐，更凸显过去的存在。
　　雪越下越大了，漫天飞雪迷蒙了双眼。此时的清化城是一个影，而他也不过是一个影。
　　林翎重新把那张一时被揉皱的面具戴在脸上，用独手平整它。脸和面具都湿漉漉的，有一种血流满面的感觉。他望向清化的方向，城池的影子掩没在雪中，看不清晰。他总想要知道：那个人此时在城中做些什么呢？
　　他在这里站着，想到他要接应的那个人，总是一袭白衣，有着一双极深极深，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的夜色眼睛。那个人会走出清化城，会和他说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会微笑，如旧时一样走来，然后一同离去。
　　他已经习惯于等待，不论是机会还是人，这回也不例外。
　　虽然，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等待。
　　风卷着雪花，骤然大了起来，他迎着风，一时间迷了眼。
　　擦擦眼睛，重新望向清化，林翎终于看到那个白衣的身影，一片凛冽之中的一点暖色，孤零零地，从清化城中走出，也踏入这漫天的风雪。
　　终于来了。
　　林翎看着那个人，不知道会不会有敌人环伺。他想迎过去，却终是防备着可能的敌情，直直立在原地。
　　之后他看清走近的邵隐，发现那一点暖色是白衣破损，斑斑点点地洇染了血迹。血的色泽被雪水冲得浅淡了些，印在那一片白中，看起来是鸾枝点点的花瓣，而他肩上黑色的剑柄，则成了那落下花瓣的枝条。白衣的年轻人一路行来，脚下几次踉跄，他受了伤，而且可能很重。林翎不知道是谁能伤他至此，但是他没有问，也绝不会去问这么傻的问题。
　　邵隐走得愈近，他看到邵隐苍白的脸，不同于邺国人天生的白皙，而是完全失了血色的惨白。他知道邵隐受了重伤，但是他怀中的吴钩却因为对方的杀意发出了轻微的嗡鸣。邵隐沉默着，眼里的戾气让他所有的疑问都无法出口，他在此刻似乎只能做一件事：站在这里。
　　林翎站在驿道上，沉默地看着邵隐。邵隐如果不开口，他是不是应该首先说什么？但是他还是一动不动，傻傻呆呆地站着；挂着一张木讷僵硬没有表情的脸；看着风雪之中，那个似乎随时都会倒下的年轻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但是他还是那么沉默地站着，看着邵隐走来。
　　清化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激战、苦斗、陷阱？他是把一路上所有的包袱都扔在了清化，还是把这座迷离的城池彻底扔在了记忆中，即使重伤在身，也绝不愿意再停留？
　　他知道他想要问个究竟，但是那个人从来没有问过他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他知道如果想要知道为什么，就必须自己去了解，问当事者，总是得不到答案。
　　他看着终于走到近处的白衣人，终于开口，“邵……”
　　风雪卷进他嘴里，堵了他欲出的门主两字。
　　他设想不同的可能：邵隐可能会和往常一样，淡淡地说声一起走；也可能告诉他，周围有敌人，要他准备好战斗；他看着邵隐这个样子，甚至觉得邵隐可能会在他身边不支跌倒。
　　他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扶住这个年轻人，但是白衣的邵隐只是似乎漫不经心地自风雪之中走过来，目不斜视，甚至没有放慢脚步，只是从林翎身边走过。
　　他没有看到自己，还是他根本就没有认出自己？林翎低下头来，看清自己一身黑衣，即使落上了雪，那黑色还是突兀而刺眼。
　　不，他这张面具是最常戴的，邵隐不至于认不出他。
　　然而这回他清楚地听到怀中吴钩清声微鸣，邵隐如今只是不想和他说什么。
　　林翎于是明白自己能干些什么，所谓的接引，不过是带领这个人走到歇脚点么？他追上去走在前面，不看邵隐，装作那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地前行，不知为何，他些微地放缓了步伐。
　　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个时候的邵隐是愤怒的，不需要任何人在身侧，也不需要任何人指引。他没走几步，那个受伤的人却如同赴死一般加快了步子，超越了他冲到前面，就像他曾经假装邵隐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他在邵隐的眼中，也从来不曾出现。
　　或许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林翎暗忖。他追上去，没追两步，就听见轻微的磕碰声。
　　他看着邵隐脚下似是一个不稳，失了平衡倒下去。这种时候不要撄他的逆鳞。林翎站在原地，看着邵隐伏倒在地上。林翎想要上前去扶，却觉得怀中的钩鸣动忽地剧烈，他似乎被邵隐背上没有出鞘的剑推开一般，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我他妈真蠢。”伏在地上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自言自语，以手撑地缓慢地站起来，踩碎绊倒自己的雪块，然后转头看着林翎，他比林翎略高一些，但是这时完全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只是一道漠然的命令，“别问，管不住手，会杀人的。”
　　林翎有些怀疑邵隐此语的真实性，这种话对于那个人是一句口头禅，但他也没见过那人兑现它几次。
　　他忽然很想知道在他不曾了解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如今问这个问题也注定得不到答案。邵隐站在那里调息，林翎回头，看向清化城的方向，驿道上，有隐约的青色影子逐渐醒目起来。
　　林翎明白自己绝对不会忘记这一日，以及这座白色的城池。
　　雪还在下着，漫过了脚面小腿的新雪，底下是被人踩过马踏过的坚硬的冰。林翎看一看天，它乌沉沉地压下来，再这样呆着不走，路怕是会更难行。邺国大而空阔，从这里到下一个落脚点，还有几十里地呢。
　　而那些青色的影子逐渐逼近，他看见风雪之中略微闪过武器的光泽。 “门主？”
　　“你无须出手。”邵隐出了一口气，站直了身子，背向林翎，沉声道，“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流星门的事就是我的事！”林翎觉得邵隐这句话很让人不快，这分明是在说他没用，“如果你认为我没用，招我进来干什么？”
　　“这件事情和你无关！”邵隐冷笑，“我尚记得流星门在邺国只管情报，没有任务。忝为三高手之一，你到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奉萧副门主之命来接应你。”林翎估摸那些人还要一小阵子才能来这里，转头看看邵隐，用不紧不慢的声调道，“萧副门主担心你，但是他因为长得太显眼而不能前来。”
　　“小萧总是多事，即使他知道我要做什么，又与他何干？小林，这件事情无关你，我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我还不想杀你。”
　　这样看来，腹背受敌快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林翎默然，抖一抖身上的雪。他知道要做什么，必要的时候，可以不必理会神志不清的人说的话。
　　“我欠你一条命。”林翎回答，怀中的吴钩沉默着，它一直在那里。他并不想在敌人来到之前就拔出自己的兵器，只是回身，轻轻拍邵隐的肩，“不过，这次似乎不是一人就能杀光的角色。无论如何，我会帮助门主。”
　　“哼。”邵隐不理林翎带些讥嘲的语气，身形微侧，目光沉敛。

　　光棍节第一坑，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