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55、第五十五章

　　易小九蜷在僧房里的一间木床上，他裹着藏青色的被子，整个人像一条蛇一样，四肢牢牢地抱在一起，正在瑟瑟发抖。
　　薛铭觉得此人真是可怜又可恨，他站在门口，问向旁边的和尚：“这里有医生吗？”
　　“看过医生了。”老和尚说：“说看不出什么毛病，就是操劳过度。”

　　易小九的身子侧向墙边，五感也丧失的差不多，此时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正在积蓄力量，用以最后一博。
　　身边的老和尚早已不知去向何方，薛铭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了看，他想了想，最终还是轻轻将门带上，离开了寺庙。

　　回到旅馆时，老板娘老远就亲切地凑上来：“薛铭，有人找你。”
　　“找我？”薛铭往前看去，只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坐在柜台前，梗着脖子看着他，他慢慢走过去，笑道：“你来了？”
　　贺天毓将身上羽绒服的拉链一把扯开，露出了里面厚厚的毛衣，他叹道：“热死我了。”

　　薛铭坐到他身边，打趣道：“你穿这么多干嘛？又不是去北极。”
　　“很多年前来过一次。”贺天毓的眼神有一丝闪动，他笑了笑：“差点把我给冻死，我年纪又大了，当然要多穿点。”

　　薛铭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旅馆外面，问道：“你开车来了吗？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开了。”贺天毓答道，接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不是说过，我在你身体里植入了一个芯片嘛。”
　　薛铭一时了然，他将贺天毓随手搭在柜台上的羽绒服重新穿回了主人的身上：“那我们走吧，外面凉，先穿上衣服。”

　　老板娘在门口热情地招手：“下次再来玩啊！”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狂暴的海风中，开门上车后，贺天毓点了半天火，发动机都没有动静，他情不自禁地骂道：“操！车坏了，我们怎么回去？”
　　薛铭正愣怔地看着窗外，似乎没有听到贺天毓说的话。

　　贺天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心头一颤，那个方向，是他曾经去过的“南海观音庙”，他用手拍了拍薛铭的头，语气平静又和缓：“车坏了。”
　　薛铭一心想着易小九，他不知道，自己这样一走了之，算不算见死不救，易小九没有做错过什么，顶多就是有些偏激：他用一生去寻找自己的薛铭，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你怎么了？”贺天毓开始摇晃薛铭的肩膀：“撞邪了？”
　　“嗯？”薛铭收回视线，眼神迷离地看向贺天毓：“怎么了？怎么还不走？”
　　“车坏了。”贺天毓摇了摇头：“要找个地方修，这里有修理店吗？”

　　“不知道。”薛铭答：“我昨天才来，去问问旅店老板娘吧。”
　　两人下了车，得到的回复是“没有”，最近的修理店是十公里外，最重要的是，明天就是除夕，大家都忙着过年，就算有生意也不会接，况且还隔得那么远。

　　“我打个电话给张唯。”贺天毓刚说完，便想起张唯今年带着王莹和张韬一起去王莹的娘家过年了，几千公里外的东北，等他赶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至于其他人，贺天毓突然觉得，除了张唯，他不好意思再麻烦任何一个人，让他们在除夕前夜驱车赶至苦寒偏远的小镇来接他，想到这里，他窘迫地转头看了看薛铭：“怎么办？”

　　薛铭还没来得及说话，老板娘便审时度势地凑了上来：“这样吧，我老公有一辆送货的面包车，后天是初一，一大早我就让他送你们走，你们看怎么样？”

　　自然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贺天毓转头问薛铭：“你有急着要赶回去跟他一起过年的人吗？”
　　薛铭眉头微皱，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了。”
　　贺天毓闻言愣了半晌，他想守护的人，最终却被他守护成了这个样子，他苦笑了一声，说道：“我也没有，那我们初一再走吧。”

　　薛铭没有异议，他抬头看了看手表，已经快零点了，便转身说道：“我先回去睡了。”
　　“好。”贺天毓点了点头，他看着薛铭清清瘦瘦的背影爬上楼梯后，不由得小声问旁边的老板娘：“您有儿子吗？”

　　“什么？”老板娘没反应过来：“没有，只有两个女儿。”
　　“那您女儿多大了？”
　　“一个十岁，一个二十岁。”
　　“您大女儿有不穿的羽绒服吗？最好的黑色的......”

　　次日，薛铭下楼时，被迎面而来地老板娘好一顿数落：“哎呀你看看你，仗着年纪轻就穿得少吧？以后可是要遭罪的。”
　　“我......”薛铭不知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作何反应。

　　“我什么我。”老板娘从抽屉里拿出一件灰色的羽绒服：“来来来，这件衣服是我儿子的，可暖和了，你试试。”
　　盛情难却，薛铭接过衣服，穿在身上，大小倒是挺合适，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他双手摸着自己的腰，衣服的腰际有一条收腰的松紧带，下摆是蓬蓬的裙摆样式，他张了张嘴：“这真是是您儿子的？”
　　“是啊。”老板娘在薛铭的腰上掐了一把：“她没你穿的好看，你看看这小腰......”

　　“醒了？”贺天毓正从楼梯上下来，他看着薛铭被羽绒服束起的盈盈一支腰，觉得十分的满意，便装作局外人道：“这衣服挺好看啊，新买的？”
　　“好看吗？”薛铭有些怀疑自己的审美了。
　　“好看。”贺天毓笑道：“要是红色的就更好了，喜庆。”
　　“这个颜色也好看。”老板娘连忙说：“耐脏。”

　　薛铭将手揣进口袋，这件衣服虽然有点女性化，但确实挺暖和，他笑着对老板娘说：“谢谢您了。”

　　老板娘摆了摆手：“不用，对了，你们晚上记得来我家吃饭。”

　　薛铭刚想拒绝，贺天毓便立马搂上他的腰，笑得率性：“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老板娘笑着离开旅馆前台，走到后面的家中忙活晚上的盛宴了，贺天毓拍了拍薛铭的头：“怎么起这么早？有什么事吗？”
　　“我......”薛铭有些迟疑，最终还是决定坦诚相待：“我想去找易小九，他就在那里。”
　　薛铭指了指远方的观音石像：“就在那座观音庙里。”

　　“哦。”贺天毓将薛铭羽绒服的拉链从锁骨处拉至下巴，又替他将帽子上的毛捋顺，这才不慌不忙地说道：“你想让他跟我们一起吃个年夜饭？”
　　“倒也不是。”薛铭觉得拉链有点紧，但又不敢忤逆贺天毓，便只说道：“就是想去看看他，我觉得他怪可怜的。”

　　贺天毓一怔，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腥湿的海风吹过来，顺着他的鼻腔灌进了心脏，冷冷的，像灌了铅，他转头对薛铭说：“我去看看他吧，你在房间里等我回来。”
　　“可是......”薛铭有些不情愿：“我为什么不能去？”
　　“我们......有些私人恩怨。”贺天毓说：“我不想让你卷进来，晚上我会回来陪你吃饭。”说话间，他已经转身走进了风里。

　　薛铭看着贺天毓有些佝偻的背影，像是肩上负了万钧重担，正逆风而行，他脚步踯躅，终是没有跟上去。

　　中午，贺天毓没有回来，薛铭在旅馆买了桶泡面当午餐。
　　下午，贺天毓没有回来，薛铭在老板娘家中帮他们烧柴。
　　傍晚，贺天毓依旧没有回来，薛铭再也坐不住，他匆匆地跑到了寺庙，远远地便瞧见破旧香火炉前的海岸边上，有两人正迎风而立，他们身高相同，体型也都是相似的微微驼背。

　　两人靠的很近，像一对老来亲密的挚友，正在谈着经年岁月的往事。
　　薛铭舒了一口气，他放慢脚步，想走近听听他们在谈些什么？

　　“你来了。”身后突然有人出声。
　　薛铭吓了一跳，转身便看见了昨天的那个老和尚，于是装模作样地寒暄道：“大师，您不回家过年？”
　　和尚却无意寒暄，他笑了笑，指了指海边的两人：“你认识他们吧？”

　　薛铭不正面作答：“大师日日打坐，想必是早已参透世事。”
　　“你们三人都深陷局中，一念不可得，便走火入魔。”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薛铭似有所感，他久久地站在原地，觉得浑身都冷透了，贺天毓和易小九却依旧站在海边上，仿佛要凝成两尊海边的石像。
　　突然，远处的海岸边，易小九猛地推了贺天毓一把，贺天毓挣扎了一会儿，却发现身边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便颤颤巍巍地从岸上掉了下去。薛铭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他拔腿便往前跑。

　　贺天毓没料到易小九到死也不肯放过他，他像一片寒风中的叶子，轻易地被刮到了悬崖下的海水里，前尘往事，都化作天空那一抹越飘越远的蓝，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