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56、第五十六章

　　薛铭越过高高的台阶，陡峭地像是在攀登天梯，等他跑到海边，贺天毓早已被卷入一波接一波的浪涛中，这里埋葬过许多生灵，今天，又多了一个。

　　“不可能！这不可能！”薛铭趴在岸边上，绝望地看向海边，他猛地从地上跃起来，尖锐的礁石刺破了他的手掌，他冲过去抓住易小九的胳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干了我一直想干的......”易小九的脸上有一种平静又解脱的神色，他长长的眼睫毛随着海风轻轻荡漾着，像一只轻盈的蝴蝶。

　　又是一阵大风刮过来，天上的太阳早已隐匿无踪，易小九在这片阴沉的天色下微笑着，像是薛铭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笑容，带着些少年的意气，此刻又添了些暮年的豁然。
　　他的身体开始一点点的变成灰色的尘埃，有几只海鸥叫嚣着飞了过来，停在他的肩膀上，下一秒，肩膀坍塌成虚无，海鸥们扑棱着翅膀四散奔逃。

　　薛铭看着他手中抓着的、易小九的胳膊，也慢慢地变成灰烬，最终被风带进海里，从此，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易小九这个人。
　　他曾经的喜怒哀乐，曾经的坚持，曾经的固执，都化为了一阵海风，葬入了大海深处。

　　薛铭强忍着心中的悲凉，他转身看向悬崖下的深海里，随着天上海鸟的一声惨叫，“扑通——”一声，他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
　　下潜，一直下潜，薛铭睁着血红的双眼，漫无目的地寻找，他的眼睛已经被海水泡的发胀，耳边是一阵一阵的浪涌声。
　　这声音跟岸上的那么不一样，这是一种死寂的，不属于人间的声音，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还是陈池的时候，在一个深夜的海边，他等到了薛铭，薛铭问他，你知道静静地沉在大海深处是什么滋味吗？你快要死了，你最爱的人，也快要死了。
　　他突然就醒悟了，他是薛铭，他从来都是薛铭。

　　海水的温度越来越低，颜色也不再是深蓝，而是幽暗的黑色，薛铭觉得自己被冻成了一块冰，无可奈何地随贺天毓奔赴最深的地底。
　　那也好，他想，至少我们在一起了。
　　他总觉得自己跟贺天毓之间隔了太多东西，那些东西，在此刻，终于全部都消失了，他可以放心地追随贺天毓而去。

　　他满足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身体往下沉，突然，身边有一阵熟悉的风刮过，海水卷成了一片旋涡，他在漩涡中央，慢慢被送上了岸，岸边站着赵易。
　　薛铭浑身颤抖地站在岸边，看着赵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摸摸你的口袋。”赵易的声音依旧那么冷静，不食人间烟火，仿佛易小九和贺天毓的死都不足以使他的情绪波动半分。

　　薛铭依言，从口袋里摸出了那块红色的石头，他突然就酸了鼻头，仿佛所有的海水都灌进了他的身体里，苦涩又深沉，那块冰冷的，通透的石头，在蔚蓝的水滴上翻着冷色的光泽。

　　赵易看着薛铭，像是看着曾经的贺天毓，他例行公事地说道：“从今以后，我将为你服务。”
　　“为什么？”薛铭不能接受，他握紧石头，歇斯底里地喊道：“他还没死，他还没死呢！”他接受不了这种传承的仪式，他接受不了贺天毓作为被弃用的存在，孑然一身地躺在冰冷的海水中。

　　“死了就是死了，他们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赵易淡淡地说：“你不要步他们的后尘，你见过了这么多，文铮，易小九，应该知道，人，不该逆天而行。”
　　薛铭冷冷地看着赵易，他不认命，他绝不认命，他可以死，但是他爱的人，一定要好好地活在世上。

　　他疯狂地跑到最近的商店，一家人正开着门，团团圆圆地吃着年夜饭，他呼吸急促地喊道：“落海了，有人落海了！快报警！”
　　“什么？”有个年长一些的人站了起来：“我开船去捞人。”接着，他转身对他的妻子的说：“你打一下捕捞队的电话，要快！”

　　妻子似乎有些不愿意，谁也不想在这大团圆的日子，让家人再冒出海的风险，但老人还不等家人反对，便已经拉着薛铭出了门，他一边解船的缆绳一边问：“在哪里落海的？你慢慢说。”
　　等薛铭将事发地点讲清楚，老人面露难色，他抬头看了看远海：“今天气候不好，我的船小，多载一个人，风险会更大，你耐心在这里等，但是......”他顿了顿：“庙前的那处悬崖，往下就是一处急湾，直通深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薛铭怔怔地听着老人的叮嘱，他看着老人的一叶小舟摇摇晃晃地驶入大海，好像随时都会被深黑的海水吞噬，他站在岸边，心也随着那叶扁舟远去。
　　但结果就像老人预估的那样，一无所获，捕捞队来的很快，他们动用了十条船搜救，依旧没有找到贺天毓。

　　薛铭坐在岸边，深深地埋着头，身边不断有人过来安慰他，他都听不见，他想，如果老人不肯帮忙，如果捕捞队今晚不来，他就可以怪老人的狠心，怪捕捞队的不作为。
　　但，这世间的一切都在帮他，他却没能将贺天毓救起来，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怪......

　　身边的人渐渐散去，海滩上恢复了死寂，薛铭缓缓站起身，跑进前方的大海中，海水漫过他的胸口，他被水压得喘不过来，却还是一往无前。
　　“你自己想清楚......”赵易的声音被海风穿送过来。
　　想清楚......薛铭在海水漫过喉咙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天色暗了下来，有一弯上旬月挂在天边，他泡在海水中，突然就真的想清楚了。

　　既然别人都可以回到过去，他自然也可以回，只要在一开始就杀了易小九，这一切的纠葛就不会发生，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一种被宿命支配的恐惧感。
　　难怪......难怪他之前见到的薛铭，一心想要杀了易小九......
　　那个念头，就是在此刻产生的......

　　海水退了潮，薛铭浑身冻得麻木，他慢慢地走到岸边。赵易坐在一块石头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你说你为我服务。”薛铭说，此刻的他不再疯狂，说话间很冷静。
　　“是。”赵易说：“你想干什么我都会帮你，我只会告诉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我想回到过去，回到易小九和贺天毓年少的时候。”薛铭问：“可以吗？”
　　“可以。”赵易点了点头：“现在吗？”
　　“不......”薛铭无力地摇了摇头：“我还有些事没做。”

　　他曾经幻想过与这个世界的告别，那一定是他垂垂老矣的时候，他的子孙都在床边，朋友们微笑地追忆他惊艳的往昔。
　　却不曾想，告别，原来是这么猝不及防的一件事。

　　“明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赵易说：“我在原地等你。”
　　薛铭答了声好，转头便往岸上走去，沙滩细软，走一步便深深地陷了进去，他走了好久，浑身酸痛，才终于上了岸。

　　他走上了新修的沥青马路，两旁都是住户的房子，砖石结构，大多都是两三层，红红的灯笼高高悬挂，有人高声欢笑，有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每家每户的灯都亮着，橘黄色的光，看得人无比的温暖。
　　薛铭却浑身冰凉，他孤独地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厚重的羽绒服吸满了水，此刻正“滴滴哒哒”地往下滴，水声回响在街道上，更显空旷。

　　他悄悄地回到旅馆，洗了把脸，给张唯录了个视频发了过去，说自己还是想念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后不想跟张唯有来往，希望张唯能尊重他。
　　他本还想去池小艳的墓园里看看，此刻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池小艳已经归于天地了，地上的每一抔黄土都是她，路边的每一颗绿树都是她，空中吹过的每一阵风都是她......

　　次日，海天一线之间，有一轮红日跳脱而出，将天地割裂开来，赵易一身黑衣，立在旭日之前。他眼神怅然，好半天后，才似有所感地转身，看着身后的薛铭，问道：“来了？”
　　“走吧。”薛铭的眼睛被新生的骄阳刺得睁不开眼，这片天地里的光，再也不属于他了。

　　直到四周慢慢暗下去，薛铭才睁开了眼睛，他的耳边响起了赵易的声音：你叫薛铭，西城理工大学大一新生，父母双亡，住在宿舍，今年贺天毓十七岁，你们同级同班。
　　他四处看了看，见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上铺的呼声有些大，天花板上的风扇吱吱呀呀地转着，窗外透进来一束车灯的灯光，将他浅褐色的眸子照的格外的亮，他在黑暗中看了看挂在床边的军训服，突然就安心了下来，
　　一切都还早，一切都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