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53、第五十三章

　　耳边又响起一阵熟悉的风声，陈池猛然意识到，他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他在狂风中飞快地跳下床，往门外跑去。

　　池小艳安静地坐在病房门口十米开外的走廊上，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便有些不确定地四周伸头看了看。
　　走廊上一片灯光通明，半点人影都不见。
　　她不知道，病房内，陈池被飓风卷起，他拼命地用手抓着路过的输液架，或是固定在地上的凳子腿，但是没有用，那股威力强大的风，就像是无法违抗的命运，毫无商量地将他卷了进去。

　　他想再看年轻时的池小艳一眼，却终是不能。

　　片刻后，耳边似乎有鸟叫，陈池疲累地睁开眼，阴凉的绿荫包裹着脚下的这方土地，他觉得自己短短十八年的人生，却仿佛已经活了几辈子。
　　在原地站了片刻后，他才打量起所处的地方，四周都是绿树，有的小树苗被风雨吹打得精神不振，枝叶稀疏地缩在一隅，有的已长成了参天大树，亭亭如盖，庇护着其他的树。

　　而眼前的这一颗，不大也不小，枝干有人的两条大腿那么粗，叶绿清翠，梢头有鸟儿蹦来跳去，生机盎然。
　　陈池走过去，他拿起树干上绑着的两块铭牌看了看，上面熟悉的两个名字，让他不禁鼻头一酸，整个人都覆在了树上。

　　这里是墓园，这棵树，是外婆和妈妈的树，陈池上一次来这里，是两年前，贺天毓站在他身后，用手摸着他的背，轻声说：“小池，想哭就哭出来。”
　　但是他现在不想哭了，见到池小艳时，他心中潜藏多年的情绪已经得到宣泄。

　　墓园的工作人员看到一身病服的陈池眼神麻木，倚在树上不知想些什么，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先生？”
　　陈池立马回过神来，那人问道：“你怎么了？”
　　“我.....”陈池勉强笑了笑：“我来看看。”

　　公园人员便拿着竹制的大扫帚，扫过陈池的脚下：“这些叶子每天都要掉，今天掉明天长，就像这人，老的去了，总有少的长起来。”

　　陈池望着那人的背影，愣怔了会儿，头顶的阳光撒下来，是一片暖暖的金黄色，叶子的清香给这片金黄染了清新的绿色，陈池看了树梢上的小鸟，想起起池小艳那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青春飞扬的背影，突然就释然了。

　　他走出墓园，回了家。

　　张唯见到陈池，立马迎上去：“小池，你没事吧？你吓死叔叔了。”
　　陈池挤不出笑容，只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王莹看着陈池身上的衣服，惊道：“怎么了？怎么穿着一身病服，我给你拿身衣服，你先洗个澡。”说完后，她便往陈池的卧室跑过去。

　　张韬不在，被王莹送到外婆家了，陈池抬腿坐到沙发上，终于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等他洗完澡出来，贺天毓正在客厅里来回踱着步，他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于是故意不看贺天毓，只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低着头说：“贺叔叔来了？”

　　“小池！”贺天毓一个箭步冲上去，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他连忙后退了几步，压制着自己的颤音：“你还好吗？”
　　“挺好的。”陈池无辜地点了点头。
　　“你......”贺天毓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陈池恰到好处地演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想起什么？我应该想起什么？”
　　贺天毓缓缓摇了摇头，随后笑了笑。
　　陈池分不清，他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涩还是欣慰，往后，他也不想去追究了。

　　贺天毓借口有事，离开了张唯家。
　　没有人问陈池去了哪里，也没有人问他，身上的病服是怎么回事，或许是贺天毓提前有交代，无论如何，飞机失事，陈池离奇失踪这件事，算是彻底翻篇了，连飞机上坐在他身边的袁琪都没有再提起过。

　　陈池像以前一样，过着平静又安逸的生活。

　　高考成绩出来，填志愿，报考大学，准备入学物品，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陈池选择了西城理工，他永远记得十八年前，他在西城理工送一车花给池小艳时，她眼里的那道光，那是他余生的希望之光。
　　临去大学前，他在网上多方查找，最终找到了那栋文铮和秦崎居住的小区位置，他选择在开学前一天的深夜前往。

　　彼时，王莹正在替他整理衣物，张唯则在查明天的开车路线，并将一家人中午吃饭的酒店也定好了。
　　陈池悄悄地走出家门，拦了一辆出租，报出了那个街道名。

　　漆黑的夜里，陈池望着身后渐渐黯淡的城市街灯，突然就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怅然。
　　司机看起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只在陈池下车时报了个车费金额，然后一踩油门，灵巧地原地转弯，将车开走了。

　　陈池看着眼前的建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原先的居民楼已经被挖土机推翻，本来是要建一个大型游乐场，但是城区中心的变化，导致这里的人流量越发的小，加上位置偏僻，游乐场建了一半后，开发商资金不足，烂尾了。

　　放眼望去，残破的石膏人偶娃娃，褪了色的南瓜马车，铁轨断了半截的过山车，一切都在凉风肆虐的夜里低诉着荒凉与落寞。
　　陈池没有进去，他在游乐场门前的一个投币娃娃机里坐了下来。

　　这是一只红色的、带着黑白领结的大熊，陈池从兜里摸索出一枚硬币，塞了进去。
　　“咚——”随着金属冰冷的碰撞声，红色的大熊突然摇动了起来，它睁着空洞的眼睛，嘴巴浮夸地张开，费力展示自己的开心。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混着杂音的歌曲从大熊的身体里传了出来，在这寂静低沉的夜色里，这样稚嫩的童音，显得十分的诡异。

　　陈池的身体跟着娃娃机不住地前后晃动，四周都是黑暗，只有这只大熊发出幽暗的红色光芒，萤烛之火，照亮冷夜。
　　秦崎和文铮的脸隐约在空中浮现，最后笑着散退......

　　陈池看着天空，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大学生活按部就班的开始了，陈池担任了班长，积极参加社团活动，参加学生会竞选，组织与外校联盟的科技大赛，一时间，成了“隔壁班那个长得很帅又有才华、但是有点冷冷的男孩”。

　　他开始收到很多女孩的情书，有女生也有男生，走到路上也会吸引很多目光，但他总是孤独地走着，孤独地像是冰天雪地里一尊精美的冰雕。
　　直到他遇到易小九。

　　那天正是一个雪天，西城这个临海的城市，是气温低于零度都要载入气象史册的，但是那天，白白的雪花从凌晨便开始飘了起来。
　　等到傍晚，整个城市都被厚厚的大雪覆盖，陈池走出教学楼，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雪。

　　期末考试早已结束，后天便是除夕，很多同学已经回了家，校园里有些冷清，他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将手揣在棉服的口袋里，埋着头向前走。

　　前方的雪地里出现了一团黑色的人影，像一块肮脏的大油布，被人丢弃在圣洁的白雪里。
　　陈池快步走过去，一眼就看到易小九隐在脏布中的那张脸。
　　那张与雪色融为一体的脸，让他想起了生命中最后时刻的文铮。

　　他走到易小九身边，将他的上半身抱起，轻轻拍他的脸：“醒醒！”
　　易小九闭着眼睛，没有动静，他像一条离了水了鱼，生命正在一点点地干涸。
　　陈池将他安置在在了学校外的酒店里，然后他坐在易小九旁边，给贺天毓打电话。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贺天毓了，也从来没给贺天毓打过过电话。
　　“小池？”贺天毓的脸投在空中：“怎么了？”
　　“我捡到了一个人。”陈池说。

　　“哈哈。”贺天毓乐了：“白雪公主吗？”
　　“你过来看看吧。”陈池也笑了。
　　“你不会捡了一条蛇吧？”贺天毓打趣道：“记不记得农夫与蛇的故事，当心被咬。”

　　陈池不置可否，挂了电话。
　　他站起身，拉开了房间的窗帘，刺眼的白光照了进来，该结束了，他想，那个夜夜在他梦里留宿的人，他要将他永远地留在身边，不再被任何人所困扰。

　　另一边，贺天毓挂了电话，他有些莫名其妙，陈池肯主动联系他，他当然很高兴，只是，陈池上大学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他以为陈池已经忘了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叔叔。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飘雪，浑身打了个冷战，转身便颇为服老地在衣柜里找了件毛衣和羽绒服穿上。

　　临出门时，他的脚步顿了顿，转身走到了自己卧房对面的房间。
　　也是一间卧房，这里曾经睡着他最重要的人。
　　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木质小盒子，盒子里装的是一块红色的小石头。

　　第一次从满头苍发的老妇人手中拿到这块石头时，他十八岁，拥有一切，第二次，浑身是血的□□青年阿炮将这块石头交给他时，他失去了一切。
　　他将盒子打开又关上，如此反复好几次，最终还是关上了这方潘多拉的盒子，将它放回了原处，随后，他离开家门，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