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36、第三十六章

　　“小池，你回来了？”有邻居说：“你眼睛怎么了，哎，你外婆她......”

　　“外婆？”陈池悬着的那颗心忽然可耻的放下了，他抬腿走到门口，只见大冷的天里，池小艳穿着一袭淡薄的白衣，坐在椅子上，神情悲戚。
　　“妈妈。”陈池走过去，蹲在池小艳旁边。
　　眼前这一张五官精致的脸，纵使岁月留痕，命运锤打，也丝毫不动其心性的脸，此刻像朵枯萎了的花，颜色尽失。

　　贺天毓也跟了进来，他对池小艳说：“节哀顺变。”

　　池小艳摸了摸陈池的眼角：“怎么了？”
　　陈池低声说：“摔了一跤，妈，你怎么样？”
　　池小艳摇了摇头，她看见贺天毓站在陈池身后，便想给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可惜努力了半天都没挤出来，便只好带着一张哀怨的脸，开口道：“谢谢你，贺先生。”

　　外婆在头一天晚上，突发脑溢血，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按照其生前的遗愿，池小艳已经将外婆的尸骨火化，骨灰洒在了墓园里——那颗属于外婆的小树苗下。
　　陈池觉得时间才过几个小时，这边却已经十天有余，寒假已过了大半，新年时团聚的人，又少了一个。
　　今天这场迟来的葬礼，也不过是聊表哀思而已。

　　贺天毓一直很冷静，他帮陈池招待邻居，又将邻居们送出去，声音一直压的很低，态度谦和有礼，默默地撑起了陈池的一片天。
　　他还走过来摸陈池的头：“小池，你不要太伤心。”

　　陈池贪恋着他手掌的温度，心里却越发的感到羞愧。
　　他不喜欢外婆，就像外婆不喜欢他。

　　外婆早年守寡，只有池小艳一个女儿。而池小艳刚上大学，便自己退学，挺着大肚子回来了，不管外婆怎么问，池小艳都不肯说孩子的父亲是谁。
　　后来，陈池降生，池小艳为了生计，日日辗转奔波，在陈池尚未满月时，便遭遇了车祸，导致下半身终生瘫痪。

　　外婆觉得，这一切不幸的根源，都是因为陈池的父亲，而她不知道那人是谁，恨意无处倾泄，便只能怨上眼前的这一个，流着那人血液的陈池。

　　陈池觉得自己也不算冤，他从未恨过外婆，但，却也从未爱过她。
　　没有爱，自然也就没有伤心，至多是一种怅然的落寞。

　　而这一切，他不可能跟贺天毓说，他不想让贺天毓以为，自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真正伤心的人，是池小艳，若将她的整个生命分成四份，在她退学回家时便丢了一份，半身瘫痪时丢了一份，外婆死后再丢了一份，这最后的一份，便是对陈池的责任了。

　　接下来的几天，贺天毓每天都来陈池家报道，他很少跟陈池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在池小艳的床边，陪她聊天，或是给她介绍些网上的兼职，手把手教她做。

　　陈池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他甚至怀疑，贺天毓一开始对他那么好，是不是因为池小艳，难不成，自己要有个爸爸了？
　　这样……这样也好，他想，外面天寒地冻，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在暖烘烘的房子里陪着他，而他自己，窝在被子里翻着书，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

　　只除了......他在那场时空变轨中捡到的一个东西，他本意是捡个坚硬的东西参与战斗，没成想，却捡了个手机。
　　是二十年前的智能机，因此完全没有信号，手机里唯一可看的东西，便是相册。

　　铺天盖地的照片，全是拍的一个人，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而陈池几乎可以肯定，那是贺天毓，年轻时的贺天毓。
　　他将这些照片翻了一遍又一遍，上课时打盹的贺天毓，坐教室第一排认真听课的贺天毓，跟朋友勾肩搭背的贺天毓，躲在走廊尽头抽烟的贺天毓，夜晚独自在操场散步的贺天毓......

　　这个手机的持有者，隔着薄薄的屏幕，珍藏了贺天毓所有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也看尽了他一切的孤独与落寞。
　　这数以千计的照片下，藏的是怎样一份深重的爱呢？

　　陈池甚至可以想象，年少的贺天毓，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烦恼地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灯光昏黄，万籁俱静，他觉得全世界都只剩自己一个人，殊不知，在他看不到的角落，有个人一直在默默的陪着他......

　　桥上风景，最是羡煞他人。

　　手机里还有一个备忘录，陈池点进去，像是些零碎的小日记，比如：
　　8月28日，开学，终于得见；
　　9月1日，军训，恨不得替他热；
　　9月17日，上课，坐在他后面一排；
　　10月29日，班级旅游，跟他坐了同一辆缆车；
　　11月1日，袁炎炎带他去了......不提也罢，此事记袁一笔
　　......

　　通篇提到的“他”，想来就是贺天毓了。
　　陈池像个一不小心窃了旁人珍宝的小偷，他心情复杂地将手机收了起来，一想到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这么地爱贺天毓，他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特别是......这手机的主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那日扬言要杀了易小九的人，那个人，他模糊中看了一个侧脸，竟还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这就让他更不舒服了。

　　陈池将头埋进被窝里，直到空气耗尽，无法呼吸，他才从被子里钻出来，继续看书。

　　这是一本物理的科普书，主要讲时空的横向和纵向性。
　　纵向性很好理解，一个人从生到死，从牙牙学语到垂垂老矣，时间一直在往前走，这是纵向的。
　　横向性便涉及到著名的“薛定谔的猫”思想实验。

　　即，由奥地利的物理学家薛定谔提出的实验：将一只猫关在装有少量镭和□□的密闭容器里，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的瓶子，猫就会死；如果镭不发生衰变，猫就会活。
　　而镭的衰变是有几率的，根据量子力学理论，由于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因此，猫也处于死猫和活猫状态的叠加，这只既死又活的猫，便是所谓的薛定谔的猫。

　　简单来说，在没有打开笼子前，存在着两个平行宇宙，一个宇宙里，猫是死的，另一个宇宙里，猫是活的，而在打开笼子的那一霎那，猫要么是死的，要么是活的，所有的平行宇宙都不复存在，而是坍塌为一个世界，因为已经有人做出了选择。

　　但，如果，选择做出之后，这个世界从此分裂成两个呢？

　　比如......比如贺天毓和易小九......

　　陈池将书往前翻了一页，如果时空在纵向上不是一直向前的，而是可以倒退的，年暮的老人可以回到过去，见到刚出生的自己。

　　比如......比如那个发含银丝、面容沧桑的易小九，和那个刚出狱的少年......他在夏日的阳光中懒懒地转身，说：我叫易小九......

　　陈池突然有些害怕，如果时空的横向和纵向性都可以随意跨越逆转，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秩序可言呢？

　　岂不是，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

　　“咚咚——”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陈池赶紧将书藏在被子下，从床上一跃而起：“来了。”

　　“今天出去吃饭，过小年。”贺天毓隔着门喊道。
　　陈池一把拉开门：“去哪吃，吃什么？”

　　“跟着我就行。”贺天毓丢给陈池一件棉袄和一条围巾：“裹严实点。”
　　陈池听话地将衣服穿好，走到客厅，池小艳坐在轮椅上，笑的淡淡的：“小池想吃什么？”

　　陈池抬头看了看贺天毓：“我都可以。”

　　一小时后，西城某大酒店。
　　陈池有些后悔，如果时空可以倒流，他一定不会出门。

　　一张小圆桌，围坐着四个人，陈池，贺天毓，池小艳，以及……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爸爸。”贺天毓笑的温和，包厢里开了暖气，有些热，他只穿了一件考究的烟灰色长袖，整个人如玉般白净剔透。

　　陈池看了看贺天毓旁边的老人，约莫六十多岁的年纪，灰白的发须尽显邋遢，他的眼睛浑浊，脸上的沟壑如刀刻般分明，整个人显露出一种颓然落魄的样子。
　　很难想象，这个人竟是贺天毓的父亲。

　　不过，贺天毓突然安排这场聚餐，这样的阵仗，难道是……见家长？

　　陈池心下一凉，他有些懊恼地想，自己之前的猜测居然是真的，他很快就要有一个爸爸了。

　　从前，他盼望着池小艳能找一个真心相待的人，相伴一生，如今却.....

　　如果此刻有个三流小说家在场，定要奋笔疾书写上一篇小说，名字就叫：新爸爸竟是我暗恋对象？或者：与妈妈爱上同一个男人之后。

　　陈池越想思绪就飞的越远，整个人都呆愣在座位上。
　　池小艳给他加了一筷子鱼肉，轻声说：“陈池，想什么呢？”

　　“啊？”陈池立马回过神来，他尴尬地拿起筷子，将碗里的肉塞进嘴里，使劲儿地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你姓陈？”对面的贺钧突然开口，他的声音像一把残破的旧二胡，粗嘎难耐。
　　“爷爷，我是姓陈。”陈池低心下意地回答道。

　　贺钧转头看了看贺天毓，又看了看陈池，轻笑道：“我以为你姓薛。”
　　“爸。”贺天毓拍了拍贺钧的的背：“你喝多了。”
　　陈池小声说：“爷爷没喝酒啊。”

　　“我喝了。”贺钧说完话，便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陈池刚要说些挽留的话，贺天毓便起身，扶着贺钧走出了包厢，池小艳示意陈池跟上去。

　　将贺钧送上车后，陈池叫住了贺天毓：“叔叔！”
　　贺天毓狐疑地回头：“嗯？”

　　“你认识易小九吗？”

　　“薛定谔的猫” 理论解释——摘自：科普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