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32、第三十二章

　　陈池在混沌的黑暗中昏沉了好几天，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窗外是无尽的黑夜。
　　床边坐了一个男人，一个眉目秀朗，长得相当好看的男人。
　　就是下颌处有一片浓密的胡须，好像上了点年纪，此刻脑袋正一上一下地打着盹。

　　“嘶——”陈池稍一起身，便仿佛牵动了全身的痛觉神经。
　　身边的男人立马惊醒，他探头过来：“醒了？怎么了？痛啊？”

　　“没......”陈池极不自然的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几天，这几天，他没洗脸没刷牙，眼角似乎糊满了分泌物，头上和身体都传来一阵阵的瘙痒，提醒着他，他也很久没洗头洗澡了。
　　再看看眼前干净清俊的男人......
　　陈池缓缓地拉起自己胸口的被子，羞愧地蒙住了头。

　　“想不开啊？”男子一把将被子拉开：“别把自己憋死了。”
　　陈池极度不情愿地睁开眼，拿出了好学生的礼貌：“请问叔叔您是？”

　　“什么？”男子有些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陈池有些窘迫，他立马忍着疼痛端坐了起来，解释道：“因为我好像没见过您，不知道您是哪位叔叔......”

　　男子用手捂住胸口，一口憋着的气慢慢吐出：“我叫贺天毓，我不是......”

　　“贺叔叔。”陈池抢答道。

　　贺天毓使劲儿用手捶了捶胸口，嘴角挤出一个微笑，他一边克制地深呼吸，一边耐心地纠正陈池：“你今年十五，我才三十出头，我不是你的叔叔，你懂吗？”

　　“嗯......三十出头。”陈池重复了一遍，他有些疑惑地问贺天毓：“出了多少头？”

　　“......”贺天毓凑过去轻轻拍了拍陈池的头，语气带着长辈的关切：“小孩子不要问太多，知道吗？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痛......火......”陈池此刻才仿佛大梦初醒，他猛然转向贺天毓：“我妈妈，我妈妈呢！”
　　“没什么危险。”贺天毓带着安抚的笑容：“比你醒得早，不过现在都......”他抬手看了看手表：“都凌晨三点了，她早就睡了，明天再去看好不好？”

　　“好。”陈池着魔了般，依言点了点头。

　　“乖。”贺天毓满意的点了点头，他拿起旁边的保温饭盒，打开盖子，一股腾腾的热气便冒了出来，他开口道：“饿了吧？”
　　“还好。”陈池摇了摇头，他不习惯这么被人伺候。

　　“怎么能还好呢！睡了三天了。”贺天毓哄道：“我这黄豆猪蹄汤都煮了三回了，好不容易今天能派上用场，要不......”

　　贺天毓撸起袖子：“我来喂你。”

　　“别。”陈池立马将饭盒接过去，拿起勺子：“我吃。”

　　“嗯。”这样，贺天毓才算真的满意，他将右腿横搭在左腿曲起的膝盖上，整个身子都往后，仰躺在椅子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了，陈池觉得这个汤确实挺好喝，里面的猪蹄肥而不腻，劲道又不柴，黄豆有一股甜甜的清香，虽然坊间传说这道菜的妙处似乎是......下/奶.......不过，应该也能补充胶原蛋白，利于伤口恢复吧？

　　吃人嘴软，陈池抹了一把沾满了汤汁的嘴巴，由衷地赞叹道：“贺叔叔，这是你做的吧？厨艺真好。”
　　贺天毓挠了挠后脑勺，有些尴尬：“不是，我......我朋友做的。”

　　陈池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将保温盒盖起来，放在了床边：“我等一下把饭盒洗干净后再给您拿回去。”

　　“不用，底下有开关，按一下就自动清洁了。”

　　陈池不说话了。

　　贺天毓觉得陈池一口一个“您”，听得他有些刺耳，但是近二十岁的年龄差摆在这里，好像喊叔叔，也不为过。
　　哎，岁月催人老啊。

　　“我眯一会儿。”贺天毓闭上了眼睛：“你有什么事记得叫我。”
　　“贺叔叔......”陈池扭捏了半天，终于小声地开了口：”您认识我爸爸吗？“
　　“没听过，不认识，快闭嘴，早睡早起身体好。”

　　“哦......”陈池有时候觉得自己的性格过于敏感多疑，经常因为别人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而产生自我怀疑。
　　但是贺天毓对他的不客气，却让他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安全感。

　　大概是，温饱让人感到安全吧，陈池听着贺天毓均匀的呼吸声，微微侧了个身，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次日，外婆推着池小艳的轮椅来了病房，她看到贺天毓，脸上堆起了笑意：“贺主任，你在呢。”
　　贺天毓轻咳了一声，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家人称呼起人来，一个比一个膈应，但面上的客气是不可少的，他微笑道：“是啊，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我们小池进市一中的事，真是麻烦您了。”池小艳脸上的笑是真心实意，她转头看向陈池，娓娓说道：“这是市一中招生办的贺主任，他为你争取到了校奖学金和国家奖学金，国家奖学金的名额，整个西城都只有三个。”池小艳的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按照贺天毓说的奖学金数目，她接下来三年可以轻松很多。

　　“别谢我。”贺天毓说：“是陈池自己优秀，中考成绩不赖，自身实力过硬，我们都很欢迎陈同学。”
　　“您是招生办的？”陈池没有想象中的激动，相反，不知为何，他有些失落，表面却还要强撑着：“那真是谢谢您。”

　　陈池不想要奖学金，也不想去市一中。
　　若不是法定义务教育是十二年，读书不需要学费，外婆早就想让他放弃学业。

　　外婆有支气管炎和肺水肿，每个月的医药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池小艳下半身瘫痪，常年不运动，导致身体各个器官都有些衰退，三天两头的就要去医院。

　　而他们的收入，只有外婆挨家挨户地收破烂变卖的钱，还有池小艳接的手工散活。
　　“一家人能活下去都已经很不容易了，哪还有闲钱读书呢？”外婆说：“非要读的话，就去十七中，就在家附近，也不要什么生活费，城里的物价那么贵，什么都要钱......”

　　西城的高中名称，是按综合实力排名，一共十七所高中，第一名是市一中，那十七中就是......

　　陈池也觉得，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呢？他要背负着妈妈日以继夜操劳的压力，要背负着外婆随时倒下的压力，背负着一整个家族的希望，他不想。

　　有人生就在光明里，有人生就背负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山。

　　而贺天毓显然是没料到陈池有这么多的内心活动，他潇洒地对池小艳挥了挥手：“你们都没事就好，我也该回去了，那个，我号码你留了吧？”
　　池小艳立马点了点头。

　　“那。”贺天毓转身对陈池笑的灿烂：“有事再联系。”

　　陈池冷漠地答了声好，然后侧躺在床上，将身子背过去，不再看他们。

　　在医院的时候，陈池觉得很难熬，出院后，他才发现，医院的环境简直是天堂。
　　家里的房子被烧了，自然是没有房子住了，重修至少要个把月的时间。
　　外婆经过多番奔波，最终租了家附近的一间铁皮房。

　　顾名思义，铁皮房都是用铁皮围起来的房子，一般是施工队驻扎时就地搭建的，这种房子冬天像个冰箱，夏天像个烤炉，稍微有点良心的包工头都已经弃用了。

　　但，尽管他有诸多缺点，还好有一个最大的优点。
　　那就是，便宜。
　　便宜，才是最重要的。

　　陈池再也没有见过贺天毓，尽管他事后才想起来，这个所谓招生办的贺主任，其实就是那天晚上他在酒吧见到的歌手。
　　但是，市一中的确在几天后给池小艳打了电话，十七中也将陈池的学籍档案转了过去，上市一中这件事，算是板上钉钉了。

　　虽然这件事到处都透着古怪，但陈池无暇去想了。
　　他不想待在蒸笼一样的房子里，但是妈妈需要照顾。

　　池小艳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不知道是不是上次火灾的后遗症，以前，她可以连着做一上午的针线活，仍旧耳聪目明，精神抖擞。
　　如今，只稍稍坐上半个小时，就有些支撑不住了。

　　陈池觉得自己的生活就像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舟，独自航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央，随时都会沉下去。

　　又是一个翻来覆去无法入眠的晚上，陈池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散步到了隔壁一个长满杂草的篮球场。
　　却不曾想，竟有人在打篮球。

　　陈池不懂篮球，事实上，他除了读书，其余的都不懂，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爱好或者人生信仰。
　　人间都是无趣的，他想。

　　但是看眼前的人打球似乎有点意思，看着他跳跃，扣篮，汗水挥洒在灯光下，明明是只有一个人，却像身后带了一支球队，有一种暗夜阳光的氛围。
　　陈池在暗处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球场上的人似乎累了，他拿起地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手上的护腕擦了擦汗，对着陈池的方向说：“快回去吧。”

　　陈池全身都僵住了，他想，不是对我说的吧？

　　“就是你。”似乎是猜到了陈池的想法，那人又说了一句：“后天就开学了，早点回去休息。”

　　是他。
　　陈池慢慢地从暗处走到长长的路灯下，他低着头，声音很小：“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又不瞎，你化成灰我都认识。”贺天毓风情万种的笑了笑，他刮了胡子，头发剃的很短，即使三十五了，身型还是少年的俊逸。

　　“你不是酒吧的歌手吗？”陈池带了些质问的语气：“学校的老师可以去酒吧唱歌吗？”

　　“小朋友。”贺天毓抱着篮球，有些慵懒：“不该你问的事就少问，多吃饭，多读书。”
　　说完这句话，贺天毓直接转身就走，草丛边停了一辆车，他坐上副驾驶，车屁股冒了一股烟，“嗖——”的一下就跑出了老远。

　　剩陈池一个人，站在废弃的篮球场上，满天璀璨的星空下，孤独地站着。

　　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