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云上来》两三月

31、第三十一章

　　六月中，毕业季，西城郊区，十七中学初中部正在举行升学典礼。

　　陈池今年十五岁，初中刚毕业。
　　他站在炎炎烈日下，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慢慢划过侧脸，凝在下颌骨处，喉结上下微动，汗珠便掉在了炙烤出劣质塑料味的操场上。
　　台上的校长正在鼓励大家考入十七中的高中部，以期三年后金榜题名，为校争光。

　　“脑子有病才会在十七中读高中吧。”有人窃窃私语：“考上了二本都要贴横幅炫耀的高中......”
　　“就是就是......你说是不是？”刘基扭头对陈池说：“你要去哪读，你成绩这么好，中考成绩是十校联盟的第一，肯定能进市一中吧！”

　　“再说吧。”陈池敷衍地摇了摇头：“全市十七所高中，我排到很后面了。”
　　“明天就放暑假了，走！请你吃小龙虾去！”刘基眉开眼笑：“正是龙虾好季节啊，咱们点一个拼盘，有蒜香的、香辣的、麻辣的、清蒸的......晚上再去好地方玩一玩......”

　　“我......我要先回去跟我妈妈说一声。”这就算是答应了。
　　“我跟你一起！”
　　“不要。”陈池像一只被无意中触到了肚皮的刺猬：“那我就不去了。”
　　刘基也习惯了他这幅态度，只认输般地摆摆手：“行行行，那我们下午五点半学校门口见。”

　　发毕业证书后，同学们一番闹腾，陈池极度不自然地与一些他并不熟悉的人合影，表情勉强又僵硬。

　　之后是回家。

　　外婆坐在门口，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弯腰往堆在地上的废纸箱上洒水。
　　成捆成捆的废纸箱，吸引了方圆十里的苍蝇蚊虫。

　　陈池背着书包，路过门口的废水池，径直走进屋内。
　　不用跟外婆打招呼，外婆一向不爱搭理他。

　　池小艳半身瘫痪多年，行动不便，但精神头一直不错。她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身上穿了一件灰蓝色的棉布长裙，安静地坐在一张凳子上，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小盒手工组装天线。
　　细细尖尖的一根根小铁丝，一环套一环，在她灵巧的指尖转圈跳动，像有了生命。

　　陈池将书包放在椅子上，走到池小艳面前，头压得很低：“我同学喊我一起出去吃饭。”
　　“去吧。”池小艳抬起头，温柔的笑了笑：“记得早点回来。”

　　“我......”陈池的手局促地抓了抓裤子边，他见池小艳不再理会他，只埋头开始串天线，便认命了般，松开手，语气有些失望：“那我去了，你也早点吃。”

　　“嗯。”池小艳无暇抬头，她用极其平常的声音说：“电视机旁边有一百块钱，毕业了，好好跟同学玩一下。”
　　陈池像被戳穿了心思，有些窘迫，他走到电视机旁，畏畏缩缩地拿了钱。

　　一百块不是小数目，他上学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也才五十，池小艳串一盒天线是二十元，一盒有一百根，一百根又是由五个零件串接而成，每一分钱都来得不容易。
　　而即便他们住在西城最偏远的郊区，机器替代人工的风潮也已经刮了过来。

　　城市中心，街道整洁干净，扫地洒水的机器车小巧可爱，准时准点守护城市的洁净；空中轨道井然有序，飞艇、电车跃然其上，给地面的行人与汽车提供最大的礼让和便利。

　　一切都是美好的、蒸蒸日上的。

　　却也有黑暗的，被抛弃的。

　　走出家门口，废品站的人已经开了辆中卡过来，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男子看着门前的废纸箱，摇了摇头：“池婆婆，你可是越来越精了，故意洒水压重量啊！不行，湿纸箱的价格要低两毛，我们也不容易啊！”

　　“哪里洒水了！哪里！”外婆瞪着一双眼球快要突出的眼睛：“你这是欺负我老太婆，都是纸箱，为什么要降两毛！”

　　“你！”男子有理说不清，恰巧看到陈池从屋内出来，顿时像找到了救星般，对着陈池叫苦连天：“小池，你是读书人，你评评理。”
　　陈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的脸有些发烫，不敢抬头，说话也底气不足：“我......我不知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后，他既不敢走的太慢，怕被人叫住，又不敢走的太快，以免落人口实，便纠结着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听着身后外婆与男子的争吵声，每一步都走的揪心。

　　与刘基的一顿饭也吃的索然无味，尤其是看着刘基随意地对着前台屏幕刷脸认证，付了四百五十元时，他捏了捏手中的一百块，又缓缓地放回了口袋。

　　“走！”刘基全然没觉察到陈池的小情绪，他伸手搭上陈池的肩膀：“最近网上有个挺有名的歌手，我们去看看。”
　　“啊......”陈池从没想过自己会跟追星有什么联系：“那我先回去吧。”

　　“别啊，去听听嘛，又不要钱。”

　　最终，两人跋涉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晚上十点半到达了一家酒吧。
　　陈池看着闪烁着霓虹灯的招牌：Waitting，双腿立马来了个急刹，他有些生气地质问刘基：“不是听歌手唱歌吗？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是啊。”刘基一边把他往酒吧里拽，一边答道：“酒吧驻唱歌手啊，来都来了，好不容易进城一趟，别废话了。”
　　陈池忍着怒气被刘基拖了进去，而酒吧内空气清新无污染，酒香四溢也不落俗，环境雅致又文艺，跟他印象中的酒吧很不同。

　　虽是如此，人却很多，男男女女，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眼睛里有跟服装色调一致的荧光，笼罩周围。
　　那是今年新出的10G手机，纽扣大小，别在衣服上，能自动识别衣服的颜色。
　　旁人只能看到荧光，而使用者却能看到一片虚拟的手机界面，且能用脑电波进行操作，既方便又保护隐私。

　　刘基也有一个，他今天穿着青色的衣服，眼里一片青色，像得了青光眼。
　　“我打开摄像头录像了。”刘基戳了戳陈池，随后，他将手机锁了屏，眼睛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棕色。

　　陈池想摸出兜里的5G手机给池小艳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没有拿出来：这种地方，不会有5G的信号，那太落后了。

　　酒吧里人一多，自然免不了吵吵嚷嚷。陈池有些无所适从，他害怕人多的环境，却也常常害怕独自一人，很矛盾。

　　“陈池陈池！”刘基挤到吧台边，一跃便坐上了一个高脚凳，他用手占住旁边的凳子，大声冲陈池喊：“快来快来！这里有位子！”
　　陈池聋拉着脑袋走到刘基旁边坐了下来，两人要了一杯“白俄罗斯”，有些咖啡奶香，又有些酒精的味道，挺好喝，就是有点贵，小小的一杯，花了六十五块，不过这回，陈池坚持自己付了钱。

　　十一点钟，陈池看了看手表，眉头皱了起来：“我要回家了，那个歌手什么时候出来啊。”

　　话音刚落，头顶的音响传来一声话筒的电流杂音，有些刺耳。

　　吧台的正前方，是一方小小的演出台，一个男人懒懒地坐在话筒架前，将话筒放在上面。
　　一束白色的柔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打了个哈欠，摸了摸下巴的胡渣，开口道：“有点困，今天限量3首，经典老歌，先来第一首。”
　　他黑色的眼睛始终带着漫不经心，连观众也懒得看：“水星记，会唱的一起。”

　　陈池双手捧着圆圆的厚重酒杯，看着四周的人都带着痴迷的眼神，而台上男人毫不在意，明明看着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一张脸，唱出来的声音却饱含深情。

　　“环游是无趣，至少可以，陪着你。”
　　淡淡的哀愁，像是酒吧招牌上的那个单词：Waitting。

　　等待，无尽的等待。

　　一曲终了，刘基兴奋地跟陈池探讨：“是不赖吧，跟现在流行的电音不一样，很复古，你说我要是对着芸芸唱这首歌，她会不会爱上我。”

　　芸芸是他们班的班长，刘基暗地里单相思。
　　陈池笑了笑：“会，挺好听的。”

　　演唱的歌手去后台休息，陈池再度看了看时间，便从椅子上跳下来：“我真的要回去了，再晚就没车了，我妈妈也会担心。”
　　“来都来了，听完再走啊，还有两首，能费多少时间啊？”刘基拖住他。

　　陈池正犹豫间，那个男人已经出来唱第二首了。

　　“想见却还在等的人太多，连起来也让人心碎碎成河。”

　　燕池的“人海”。

　　依旧很好听，相比于原唱，多了些人事全非，岁月沧桑人生流转，更符合陈池的审美。但是他不打算听下去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些心慌，现在已经很晚了，他从没有回去的这么晚。
　　他懒得去理神情陶醉的刘基，转身便奋力地挤进人海，试图突围一条血路。

　　刘基反应的很快，他一把抓住陈池的胳膊：“你干嘛！”
　　“放开我！”陈池有些生气了。

　　两人来回拉扯，陈池觉得有些羞愧，又有些丢脸，他分神看了看台上的人，歌已经唱到了结尾，歌手习惯性的扫视台下。

　　这下子，眼神刚好对上。
　　陈池那双浅褐色的眸子里，闪着宿命的光。

　　一瞬间，歌声戛然而止，只剩伴奏声清若流岚。

　　两人的争吵在在突如其来的安静中越发的瞩目，陈池趁着刘基发愣的功夫，用力一挣，跑出了门外。

　　一路跑到最近的车站，满天的电车，来来往往，那跟他没有关系，毕竟，城郊没有空轨，只有公交车才能去回家。
　　一筹莫展之际，末班公交摇摇晃晃地开了过来，陈池抬腿便跨了上去。

　　半小时后，陈池下了车，他倍感亲切，却远远的便听见熙熙攘攘的人声，前方似有火光大起，照亮了阴沉沉的夜空。

　　那个方向......
　　陈池顺着火光一路向前，却不料离家越来越近。

　　周围的邻居看到陈池回来，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有些着急：“小池，你没在家啊，那就好，可是你妈妈还在里面呢！我们已经打了消防电话了。”

　　陈池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着眼前的房子燃起熊熊大火，邻居们都在用水桶泼水救火，空中蒸腾起滚滚烟雾。
　　杯水车薪。
　　那个他从前总是嫌弃的、破败又脏乱的家，似乎马上就要烧干净了。

　　“你快进去！”外婆突然扑向陈池，她雪白的头发被火燎得有些发黑，衣角也烧坏了：“你快进去救救你妈妈！”
　　“老婆子说什么呢！”有邻居不满：：“这么大的火，小池怎么进去，拿命进去吗？还是要等消防车来，我都听到消防车的声音了，马上就到了。”

　　外婆像没听到一样，她抓着陈池的衣领：“求求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陈池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他想起池小艳坐在床边做手工的背影，想起她温柔的笑，便觉得眼前的烈火算不得什么了。
　　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他借了邻居的外套，在桶中浸湿后，便披在了背上。
　　周围人没料到他真的敢往里冲，等到再拉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陈池全靠一腔孤勇，幸好门是开的，他以身为肉盾，迎着漫天的热浪，冲了进去。
　　幸好房子不大。陈池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卧室床上的池小艳，他跨过地上噼里啪啦冒着火花的电线，和四周此起彼伏的火舌，跑到池小艳身边，将她扛在了肩上：“妈！你醒醒，你醒醒，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一脚还没跨出房门，顶上便塌下来一根房梁，他家不像附近用钢筋水泥、或者城里用太空合金构造的房子，而是很大程度上保留着木质的结构，因此火势蔓延的很快。
　　陈池拖着池小艳，一起趴在地上，躲过浓浓的烟雾。而四周像个火红的蒸笼，唯一的出口被房梁挡住了。

　　他伸手去推房梁，手上立马烫起了几个大泡。
　　这根房梁是石头的，正好卡在门的对角线处，后面是倒下来的电视和桌子，把生路堵得严严实实。

　　如果他自己逃，应该是有希望的，如果要带着一个人......
　　陈池甩了甩脑袋，生命有什么可贵呢？既然是妈妈给了，自然也该还给妈妈，只是可惜，还没见过爸爸，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即使仍在用力往外推，陈池的手已经被房梁烫的毫无知觉，一片火红中，有个人冲了进来，后面还带着装备整齐的消防员。

　　那人漆黑里的眼睛里，因为映着火光，显得无比的温暖。
　　陈池看着他徒手和消防员一起将卡在门口的东西一一搬开，直到那人走到他眼前，他终于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前，他记得有个身影挺拔的男人，踏火而来，救他于阎罗......

　　小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