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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长安花(二) ...

  •   “是我写的,但不完全是。” 江皎从他的手中抽走了那张薄宣,纤瘦的指尖抵着那个落款道,“这个日期不是我写的。”
      “日期?”李琰将那张纸翻了过来,蹙眉去看最后的落款。从前江皎都是借着江陵御的身份来到他身边的,笔迹自然也是模仿他二哥的,他其实从未见过江皎真正的字迹,但前日他拿到此信之时却未曾生出过半分疑虑,因那字迹字如其人,是如出一辙的纤细跳宕。
      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相似的墨痕,江皎忽然意识到,这个日期其实并不是写给李琰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看的。
      五月初三,是她阿翁去世的前两日
      “这封信我虽是我写了,但却不曾落款也不曾送出。殿下是从谁人手中得到的?”眼前这个“李琰”身份不明,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想让对方察觉到异常,但她的声音在发抖,眼底的腥红无处可藏。
      “从你二哥手中。”他望向她道,“你既然未曾邀约,也并非赴约,那么今日你本来打算要去何处?”
      “臣,要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江皎道,“殿下若硬要问起来的话,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作为交换。”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道:“什么问题?”
      江皎抬起眼,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像是野兽巡视自己的领地:“殿下今日花了多少钱来赎我?”
      “就这个?”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李琰望向她漆黑的睫羽,接受了她的巡视,“金二两。”
      她今夜纵马疾驰,又夜闯城门,是应该笞五十,再关上三月的,赎金二两,正得其数。
      江皎自袖中掏出了几枚钱币并不够数,于是又摸出一个玉玦道:“殿下,我身上只有这些了,暂时不能够还给殿下,便将这个玉玦先抵给殿下吧,等我有钱了再还给殿下。”
      李琰看着她摸出的那几枚钱币,好笑道:“出门在外,你不曾带大梁的银钱,倒带着扶余的刀币。”
      他说完这句话却忽然怔住了,他不曾见过扶余的刀币,甚至不认识扶余的文字,却能辨得出这些货币的金额。
      江皎漆黑的眼瞳急切地望向他,试图捕捉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她在找一个答案,那个答案在他的身上,在他的灵魂里。
      是什么呢?是什么呢!他找不出来,反问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些东西?”
      江皎收回了目光,几不可查地退开了半身:“那是另一个问题,殿下需要由另一个答案来交换。不过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殿下已经知道了,我要去扶余国。”
      “去扶余国做什么?”
      “殿下不知道吗?”江皎垂下眼睫,轻轻托腮道,“殿下与其问我这个问题,不如问我,殿下为何能认得这些钱币?”
      是啊,为何呢?记忆像一场纷乱飞扬的大雪,他无法从中找出那片对应的雪花,来回答这个问题。
      而那片雪花却正好落在了江皎的掌心,在融化之前,她替他回答了那个问题:“因为殿下,正要与我同去。”
      无边无际的大雪之中,牵引出一条纤细的线,江皎在那头轻轻一收,记忆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那些鲜血淋漓的诡计,漫无尽头的兵戈和死亡,一桩桩一件件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牵连出他现在的处境,一个必须活下去的质子。他想起来了。

      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李琰冷静下来问道:“所以,江家安排你来接应我?”
      “我不能回答,殿下。”
      因为你尚不能取信于我。
      “因为现在是轮到殿下回答我的问题的时候。”她道。
      江皎注视着他的眼睛,恪守规则也是不被蛊惑的方法之一:“臣有一个小字,殿下可知道?”
      这是除了江家人以外,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秘密。
      李琰的声音冷下来,不动声色道:“孤不能对一个臣子,透露一位密友的芳名。若要得到这个回答,不如先把自己的称呼改过来。”
      “殿下……”她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改口道,“李琰。”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李琰步步紧逼。
      那个许久未被人说出口的名字在唇齿间徘徊,她只要轻轻启唇就能够将它轻易地泄露,但她不能。江皎抿住唇思索着一个借口,她不能因为自己的轻信而给真正的李琰带来任何风险。
      僵持了一会儿,她听见那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银鱼,江银鱼,你相信了吗?”
      江皎沉默着望向他,她没有。
      “还不能相信么?”修长消瘦的骨节轻轻扣在紫檀木几上,他缓缓开口微笑道,“若真要试探的话,你不能选择你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否则你无法说服自己,我不是你幻想出来的人。”
      江皎没有动,他继续解释道:“你去把靠墙第一个柜子打开,那里有一张琴。”
      江皎起身打开了柜子,但里面是漆黑一片的,什么都没有。她停下动作,莫名奇妙地看向对方:“殿下在耍弄臣吗?”
      “我没有。”李琰走了过来,眉眼间带着揶揄的笑意,“早知你琴技不佳,不过这也太坏了些,着实给你二哥出了难题。”
      他在江皎身后关上了门,然后重新将门打开了。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柜中,正悬一张漆黑的仲尼琴,桐木为面,梓木斫底,七弦以蚕丝染青浆编织而成,冠角、岳山、雁足各饰有琼脂白玉。
      他取下琴,在琴几前坐定,像个严格的老师:“你从习琴的第一课,就没有在听,用这个来检验,正好合适。”
      哦,那殿下怎知我没有听?想来自己也不大专心。
      李琰信手拨了几个音,道:“可知是什么曲子?”
      “《酒狂》”她道。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她听见李琰道:“不错,至少还识得曲子,那就从你不认识的地方开始叫停。”
      ……他就那么笃信她不识谱。大约过了两节,江皎轻轻扣了扣桌子。对方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拨弄琴弦,直至曲尽。长指轻扣琴弦,李琰抬起眼来问她:“你现在相信了吗?”
      “我相信了,殿下。”
      她并不识得后面的曲子,但对方所续弹的曲子音律和谐,并不是她可以臆想出来的。
      “那么,现在是轮到你取信于孤的时候了。”他道,“把这首曲子再弹一遍。”
      ……
      江皎沉默了片刻,举一反三道:“殿下也没有见过臣舞剑吧,臣给殿下舞一套剑法吧?”
      “哦。那你的剑呢?”他挑眉看她。
      ……好问题,她垂眸看了眼悬在桌角那盏摇摇欲坠的灯,又望向李琰腰间佩剑。
      李琰扶剑道:“此为皇子剑,自是不能假人的。”
      那……我出去和宋允借一把?她想起了方才进门之时李琰看她的眼神,还是没敢开口。
      他叹息道:“我已知你琴艺不佳,此处只你我二人,不必怕丢人。”
      ……那比你想象的,恐怕差得远了。她拙劣地拨动琴弦等着对方喊停,丝弦无法忍受她粗糙的指法发出呕哑嘲哳的呻吟。
      “不是这样。”
      江皎心中一紧,正要辩解。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强硬地掰开她的指节纠正她的指法。
      “跪指当呈文豹抱物之势”他道,指尖从她的左手掠至右手,“拂弦当先弱后强,不可疲软。”
      江皎微微挣扎了一下,道:“殿下,臣不是来习琴的。”
      但对方却更用力地扣住了她的指节,训斥道:“君子有六艺,你如此散漫成性成何体统。”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江皎勉力缩回手,低声道:“殿下现在相信了吗?”
      “我没有怀疑过你,从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是你了。”
      “那殿下刚刚难道是在耍弄臣吗?”
      李琰抿唇不答,只将她淡扫了一眼。
      江皎从来就是个心思机敏的人,忽然意识到他所说的“成何体统”并不是在指摘她的琴艺。她张口欲辩,忽而却想起了当年在伏望宫里干的混事,甚觉羞愧难当,耳根先于唇舌泄露了先机。
      李琰叹口气,岔开了话题:“你记得自己是如何来的此处?”
      “臣是追随一群野兽进的城。”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在那之前臣正在去往扶余国的路上,也许早就入了幻境,只是没有察觉。”
      “今日在街上,你将宋允认成了谁?”
      江皎蹙眉道:“臣有一婢女,名唤霜知,身量与宋将军相近。”
      “你那个婢女身量如何?”
      “嗯……约五尺七寸,怎么了?”
      “他们的身量并不相似。”他道,“宋允身高六尺有余。”
      江皎愣住了。她努力地回想当时遇见宋允的场景,他的衣着,他的身形,他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她忽然发现怎么也想清了。
      “那个人不过是在诱使你我相遇。”李琰只看她神情,便猜出了缘由。
      如今二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究竟怎样才能够离开呢?
      “或许应该反其道而行之?”
      江皎蹙眉道:“这个法子,其实臣已经试过了。方才在街上的时候,臣故意不和殿下相遇,但仍然无法离开,城门之外像是有什么罩子,旁人都能进出无碍,只有臣出不去。”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而你,应该回江家。”
      血色从她本就苍白的脸上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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