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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长安花(一) ...

  •   血从沿着月隐剑透亮的剑锋落下来,温热的液体将无边的雪原晕开一小片刺眼的红。江皎的衣袍完全被血染透了,发梢也被甜腥的兽血所沾染,寒风中被吹成一根根坚硬的冰碴。
      但她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些了,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声又一声低沉的兽鸣,是野兽兴奋的讯号。猛兽是不可能成群结队出没的,尤其是虎这种大型动物,可她们此时却恰恰遇上了一群。她从前就听说过扶余人会些妖术,想必是有善驯兽之人在背后操纵,而是这群野兽要捕猎的目标显然不是她们。
      “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江皎握紧了手中剑,道:“如果它们攻击我们,那就杀。”
      她并不畏惧野兽的攻击,甚至真切地希望,她们刚杀的这只白虎散所发出的浓重血腥,能够吸引那群野兽的注意力。但事实上,那群野兽只是低吼着穿越了她们面前森林,完全无视了面前同伴的尸体。
      “我们跟上去。”
      “不行这太危险了,小姐我们回去找二公子吧!”
      江皎的声音比雪原上的风更冷:“找了也没用,哥哥身边并没有可用之人,如果扶余吟死了,那我们就白跑这一趟了。”
      月隐剑发出一声冷冽的低吟,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霜知你如果害怕,那不若我们兵分两路,我追上去,你回去找哥哥帮忙。”
      “但是……”霜知还没有来得及把剩下的话说完,忽然发现眼前已失去了江皎的身影。
      “小姐,小姐!”而她呼喊在狂虐的风中被吹散,并没有谁回应她。

      “但是,你一个人追更危险,我和你一起去,小姐。”她听见霜知接上了她的话。
      “嗯。”江皎无暇回头,只低声应道,猎猎风声中,她隐约分辨出一道纤细而凌厉的剑吟,应是霜知的从水剑划破碎雪跟了上来。
      她们没有追得太紧,只是远远地跟着兽群,在森林的尽头,那些野兽难以置信地奔向了近处的一处城镇。
      这是……扶余国边境的城市?
      江皎怀疑自己在雪原和丛林之中迷失了方向,因为出发之前她曾仔细校对过地图,这个地方不应该存在任何市镇才对,无论是梁国的,还是扶余国的。
      “不知道,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跟上去看看吧。”霜知回答道。
      江皎讶异地回过头去,看见霜知脸上同样茫然的神色,她道:“怎么了,小姐?”
      “没什么……”江皎回答道。
      但是,她刚刚那句话,是问出口的吗?
      那城镇看着并不是很远,可是她二人追入城内之时天色却完全黑了。明灯次第亮起来,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着中原的衣衫,并没有丝毫外族的痕迹。那群野兽竟忽然销声匿迹了,市井人语嘈嘈掩过了兽鸣,江皎努力分辨了一下,发现那口音竟像是长安官话。
      “姑娘!姑娘!!你的灯要着了!!!”人群中,一个老妪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什么?江皎诧异地低下头去,忽然发现她手中正以提剑的姿势提着一盏琉璃灯,那灯芯浸润在一小碟灯油之中,经她这么一倾,灯油堪堪就要翻倒。她立即将那盏灯提正了,忽然发现身边已经失去了霜知的身影。
      霜知……霜知!是她将霜知带进来的,她可以被困,但是必须把霜知带出去。但她一动这个念头,人潮便逆流向她涌过来,将她挤退了几步。
      江皎提着一盏灯在人流中艰难地穿行,还要分出几分注意力来给手中的灯油,她已经意识到此处并非真实,但她无法在这样密集地人流中将这盏灯平稳放下,亦无法判断若是灯油打翻,在这里是否会真的着起火来。
      “小姐,小姐!”
      江皎听见了霜知的声音,讶然回过头去,在人群的不远处,霜知也正提着一盏灯背对她站着。
      “在这里!”可是人潮的喧闹将她的声音完全盖过去了。霜知仍在左顾右盼,显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江皎慢慢从人群中挨过去,勉强拍了拍霜知的肩,然而转过来的却是一张陌生的男子面庞。霜知身量在女子之中算是极高的,此人身量和霜知相近,衣着也并无二差,以至于她看背影竟然认错了人。
      “三姑娘?”那人似乎认得她,低声问道。
      江皎微微蹙眉,甫一相见,她觉得此人是完全陌生的。但被他这么一问,她心中竟生了几分熟悉,可仍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她道。
      “三姑娘,把臣认作了谁?”
      江皎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敷衍道:“一个熟人罢了,抱歉,望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那人却微微愣了一愣,似乎欲言又止,她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皎?”

      耳边充斥着杂乱的人语声,不知什么器物发出的碰撞声、杂耍声,她却能从中清晰地分辨出一人的脚步声,从容而温和,带着世家子弟自幼养成的良好教养不急不徐地向她走来。
      江皎僵直了背脊,在身后之人真正靠近她之前,装作没有听见,果决地推开了身边的人,快步向前走去。
      宋允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把,惊愕地要追上去,却被人拦住了脚步。
      李琰道:“算了,不必追了。”
      “殿……公子,可是今日不是……?”
      “确是如此。”他低声应道,“但,可她若是不想见我,我们追得越紧,只会让她逃得更远。”

      你若想见我,自然会来找我是不是。

      夜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吹动她鬓边几缕碎发,江皎觉得有点痒,伸手拂去了碎发。但那痒是似乎无形的,一息在颊边,一息在耳后,蔓延至她捉摸不到的地方,她终于停住了脚步。
      不管扶余人会怎样的邪术,除非在中原生活过多年,是无法创造这样细致的中原景象的,这里会是她自己的意志所创造的吗?如果是她自己所创造的,那么即使这其中有错处,她也无法发现。而在这片幻景之外,她的真身却又在何处呢?
      江皎正在思索着,人群间忽然响起一片惊呼声,那呼声的中央,一人正在击鼓舞马。领头的是一匹极俊的白马,背上的马鬃被染成靛蓝,编织着各色丝线和宝石,鼓声响起来的时候,那马就配合着蹀步来回,带动着各色宝石泠泠作响。
      舞马……这里难道是长安吗?
      “欸,姑娘你干什么!”
      “借你的马一用!”
      那艺人慌忙地蹲下来捡拾散落的银两,等他终于抬起头,却望见那姑娘早已骑走了他的马跑得看不见了。
      与其说江皎是在长安长大的孩子,不如说是在江府长大的孩子,十四岁以前她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江府。
      关于长安城真实的景象其实她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而这其中的大部分,还是从书上看来的,从江陵御的闲谈中零星听来的。而她所知道的,是长安城每一坊市井、每一条街巷的位置,每一道城墙、每一处城防的布局。
      眼下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她出发的街巷并不是冷僻之处,若这里真是长安,骑马半个时辰必能到达一处城门。可是她现在也无法准确计时,只能凭着直觉和不甚准确的月相来推算出大致的时间。
      两侧的高楼如同浮光掠影般从她眼前擦过,她在月上中天之时,终于到达了一处城门。守城的两个执戟小将拦住她道:“城门夜禁时间已到,禁止出入。”
      江皎此刻身上正带着李弘的令牌,其实可以随意编个什么理由糊弄过去。但她却并没有,她只是从马背上一跃而起,轻踏几步攀上了城门,还没等城门的守将反应过来,江皎已经从城墙上飞跃而下,来到了门外。
      远处的山川静默无言,像一群沉默的野兽安静地守在那里等着猎物自己送上门来,她无法再靠近一步。
      夜幕之下,有一张无声的网,一堵无形的墙,将她困在这里。而她手中却没有一把利剑能够为她斩开一条路来。她所有的,只是一盏冰冷的、无用的灯。
      紧闭的城门忽而张开了一条缝,一群黑衣的守将从城内冲出来,将她团团围住了。

      “我可以和你们走。”她道,“但谁也不许动我手里的这盏灯。”
      守城的将士面面相觑,这女子方才的身手他们都看见了,如果她想逃或者转而反抗,恐怕没有人能拦得住她,而她所要求的,也不过是带一盏灯而已。
      “那好,就请姑娘和我们走一趟。”一个粗眉大汉迅速下了决断,站出来答应了她。
      此人年约三十上下,虽身形粗壮,行止却并不粗鲁,想必也是京中权贵出身。江皎迅速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发现无法认出这张脸,就连和他长相相像的武官亲属也找不出来一个。
      她一直被押入京兆狱中,因时辰太晚了并没有人来审她,当然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动手。
      江皎坐在杂草堆中,开始冷静下来思考进城的经过。她们先是追随着兽群进了城……
      等等,“她们”?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她记得霜知本来是要阻拦她的,但是在临近城门的时候,却劝说她进城看看。会不会,她当时听到的回答并不是来自霜知,而霜知根本也没有追随她入城呢?
      她想到了当时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李琰的随从,霜知身量虽高,但女子生来骨架纤弱,纵然身高相同,身形看起来和普通男子也会有差异,她当时又是怎么会将他认错的呢?而被她错认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她这样想着,门外便响起了一片凌乱的脚步声,一个体态瘦弱文质彬彬的男子跟在狱卒身后缓步走进来,江皎盯着那张带几分熟悉感的脸,下意识折断了手中的苇草。
      那人,正是她方才认错之人。
      他挥挥手便遣开了众狱卒,向她一揖手道:“江姑娘,先跟臣出去吧。”
      “是殿下教你来的?”
      “是。”他回答道。

      宋允将她带至一处酒楼,离开的时候谨慎地关上了所有的门窗。银骨炭在博山炉里烧得通红,室内温暖如春,江皎却莫名觉得屋内正在被一场暴雪所侵袭,比她刚刚所经历的那一场更甚,忍不住抖了一抖。
      帘后坐着一人,双手紧紧交握掩在袖中,微微抿唇,抬起眼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情绪看着江皎。江皎紧紧握住了手中那盏无用的灯,她不敢抬头,也无法前进一步,狼狈而僵硬地站在帘外。
      二人沉默着僵持了一会儿,她听见李琰说:“把外袍脱掉。”
      “啊?”她愣了愣,却下意识将衣领笼得更紧,“殿下,臣身上不太干净,怕冲撞了殿下。”
      她所穿的外袍是刚刚从宋允身上硬扒下来的,男子衣袍宽大,正好能将她整个罩在里面。
      而她里面的衣服已经被血全染透了,她实在不想让对方看到她一身血污的样子。
      “脱掉。”他重复了一遍。
      李琰拧着眉,忽然站起身朝她走过来。一瞬间,有一个荒唐的念头涌上心头,江皎觉得如果她不自己主动脱掉,李琰也会走过来替她动手。
      她下意识退了半步,迅速解开了束带,褪掉了外袍。
      外袍之下还是外袍,方才在街上隔着人潮看不分明,烟青色长袍之上那些他以为的深色花纹,是早已凝结的红褐血渍。
      “不是我的血!”在对方开口之前,江皎抢占先机解释道。片刻,她又补充道:“也不是人血!”
      “你和什么野兽搏斗过?”李琰的目光被她身上大片刺眼的红所刺痛。
      “额……”她想了想,觉得有点难以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我现在无法向殿下解释,但是请殿下相信我,我并没有伤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
      每一次、每一次,江皎用各种方式曲解他的意思,磨灭他的担忧,清晰地划出他们之间的界限的时候,他都容忍了,除了这一次。
      “我知道这很难相信……”她艰难地说,努力让它们听起来不像是一句更敷衍的谎话,“但……我在城外遇到了一群野兽,看见他们跑进城里了。”
      她和李琰之间本来就没有多少信任,她曾经一次次诳骗过他,诱导过他,给过他希望最后又把他一个人丢在皇城之中,她不知道李琰是怎么看她的,也想不到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但如果这个世界是她幻想出来的话,那么这个“李琰”……
      “你身上可受了伤?”她听见李琰温和的语气问道。
      “没有。”
      这可能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回答的问题。
      李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发现无法再靠近一步,最后只是叹息道:“先把衣服换了吧。”
      “噢……”
      半刻之后,李琰重新坐在她对面。
      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换了,但发间凝结鲜血被暖炉慢慢烘化了,不住地向下滴落,江皎勉强拿着一块帕子不断擦拭着,实在不太成体统。
      “你今日,为何夜闯城门?”
      她含糊道:“臣有急事要出城。”
      “什么急事?”他问道。
      她从前认识的李琰是不会这样问的,凡是江皎不愿意说的事情,他从来没有过问过。
      江皎想了想,忽然挑眉笑道:“殿下不是想见我,那么我夜闯城门,不是正好给了殿下一个理由,殿下不满意么?”
      李琰蹙眉看着她,并没有对她的挑衅作出什么反应,而是准确地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你说要给我一个理由?”
      “嗯?”
      修长的手指自袖中取出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生宣,透过明烛的暖光,江皎看见了那纸张背面纤细跳宕的女体。
      “这个,不是你写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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