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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进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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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江皎的血腥传闻,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七皇子府上的灭门惨案,王扶即使远在深闺也略有耳闻。
若要论起来,十六岁以前的江皎也算是大家闺秀,足不出户,京中连见过她的面目都没有几人。这样一位闺阁小姐,如何会突然疯了,诸多流言中最盛的,便是为情杀人。
传言说江皎和当年尚为皇子的李弘早就私通款曲,而后李弘又因陛下赐婚令娶他人,江皎于是因爱生恨,将他一家上下百余口一并杀尽了,连小妾腹中胎儿也没有放过。
说来也奇怪,他二人生前未曾听过有什么私情,而在死后,杀人凶手和受害人之间竟传起风流韵事来。不过两个当事人都已经死了,这些传闻也无从核证,大约是一种特别合长安百姓的口味罢了。
李琰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朦胧间似乎听见一片嘈杂沉闷的雨声,但他却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梦中,故人清晰的眉眼慢慢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他拼命伸手去捉,却只握住了一把潮湿、柔软的水草,那水草密密匝匝地生长起来,挡在他面前长成为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他想声嘶力竭地呼唤,可一张开嘴浑浊的湖水就将他的口舌封住,将故人的名姓湮灭在他的喉间。
意识开始模糊,沉湎于安谧的长眠,但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重复响起,温柔而执着,一声又一声,不知疲倦地要把他从迷梦之中拎出来。
“陛下……陛下……陛下……”
他忽然睁开了眼。
王扶脸上还留着微微讶异神色,不知是被他的沉睡还是忽然苏醒吓了一跳,轻轻揩去他额上的冷汗道:“陛下怎么了?”
“王扶。”
“嗯。”
“王扶……王扶……”李琰艰难地重复她的姓名,好像那是一个咒语,能抚平他心底的沉痛。
“嗯?”女孩子不明所以地抬头,忽然被紧紧拢在怀里,冷梅的暗香在鼻息间酝酿开来,她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李琰的脊背,安抚道,“陛下,做了什么噩梦?”
他正要回答,忽然看见了她发间轻微的折痕,那是刚刚挽过发又再次放下的痕迹,他忽然僵住了。王扶是不喜用香的,每每睡前只勉强燃一小块香料,用以助眠。而此时天光已经大亮,炉中白檀香却未熄,冷香充盈了整个营帐。
“皇后方才去做了什么?”他问道。
王扶脸上柔和的神色慢慢变了,她微微敛眉,语调却平和从容:“昨夜还剩了些鹿肉未吃完的,今早起来吩咐霜知炖了汤,陛下要不要尝一尝,还是接着睡一会儿?”
方才的温情仿佛是一场迷梦的延续,提起昨夜,李琰才忽然惊醒过来,立刻起身更衣道:“朕去看看昨夜那些刺客。”
“陛下不必去了,那些刺客昨夜都已经自尽了”她柔声道,“代氏不愧是百年铸剑名家,却有几分风骨,不过说来也奇怪……”
凛冬的寒意尚未退却,草原的风在帐外肆无忌惮地肆虐咆哮,将她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他没有听清接下来的话,回过身来以眼神询问。
王扶只是微笑颔首,纤细的手臂揽过腰间,替他系上了一枚温润的玉髓,低声道:“服毒而死的人形容狰狞,方才做了噩梦不宜见血腥,陛下若非要见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先用些汤饭安定心神再去。”
她顾自喊来了随侍,那汤颜色极淡却异香扑鼻,盛在白瓷碗中愈显温润清和。李琰盯着她手中的那一碗,忽然开口道:“你方才说什么奇怪?”
王扶道:“那些刺客昨夜被擒后并未立刻自尽,而是过了夜半才服毒自尽。”
“恐怕当场自尽被阻,才故意挑夜半守卫松懈之时动手吧。”
王扶挑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怎么?”
“他们的衣衫里侧都绣着代氏的家符,左肋下两寸刺着代氏的家训,像是怕人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似的。”
“你是说他们的身份有假?”
王扶轻轻摇头道:“这些人的年纪都在三十以上,他们左肋下所刺的字,看痕迹应是自幼便刻上的,那个时候昭王都还没出生,代氏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世家罢了,从那时开始便伪造身份也未免太过未雨绸缪了。”
“但刺客最大的秘密就是身份,倘若身份能够轻而易举地暴露,那么他们宁死所要保护的又是什么呢?”
寒意从肩伤处悄然溢出,她忽然意识到那些人也许并不是为了刺杀而来。
李琰看着她,声音也是冷的:“皇后以为是什么?”
“代氏百年以来,从不收女弟子,昨夜席间那个逃脱女子,不知是什么身份。”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对方接话,浅浅叹息道:“罢了,伏氏之中就算有活口,如今也掀不起什么大浪来,此事便交给江玉衡了结了吧。”
李琰没有说话,用一种熟悉的眼神看着她,那是十五岁初见之时,他望向她的目光,沉默而漫长的审视,透过她的灵魂在寻找什么别的东西。
她从前就不理解,以为那是一个帝王面对一场无法避免的政治婚姻与生俱来的戒心,可是她和李琰已经成婚两年,两年以来他们像大梁国每一对寻常夫妻一样做尽了最亲密的事情,李琰从未质疑过她的任何决定,也没有利用过她的家族,甚至没有像历史上任何一个君王一样收纳后宫群芳来平衡她的地位,以致于她有时会忘了他们之间关系开始的原因。
王扶微微侧过脸,半支着颊,像是闹脾气似的轻轻搅动汤碗。她几乎是一夜未眠,天将明的时候去查验了昨夜刺客的尸体又见了扶余煊。她太累了,思绪被昨夜梦中无意间泄露的名姓占满,她无法像平日里那样拿出万种柔情来安抚对方,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岔开话题。
“肩伤还疼吗?”她听见对面的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缓和了语气问道。
王扶轻轻挑眉,立刻顺着竿爬:“陛下现在才问这个,不觉得晚了些?与其靠问,不如自己揭开看看。”
这本是句玩笑话,李琰却当真站起身向她走过来。昨夜匆忙来不及沐浴,她的身上还带着扶余族不明香料的气息,下意识躲了一躲。
但片刻之后,她便随手解开了自己外衫,甜腥的血气从伤口氤氲开来,一瞬间掩盖了那若有似无的香味。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两寸,她不能肯定李琰到底有没有闻见,但她在赌,赌对方对她尚存一分愧疚和怜悯之心。
李琰慢慢揭开了绷带,蹙眉看着她的伤口,昨夜明明已经上过药了也被细致地包扎过,放在寻常人身上就算不能愈合也至少应该能止血,但王扶的血却浸透了绷带将衣衫染成一片鲜红。
“今日便回宫去吧,围场上太冷药也不足,不利于伤口愈合,你应该回宫静养才是。”
王扶觉得有些疼,微微挣扎了一下道:“臣妾与陛下在一处,受的照料自然是最好的,在这儿与在宫里也没什么分别。”
他重新在伤口上上了一遍药,放轻动作开始包扎:“不可轻视,若拖成旧疾,日后便更麻烦了。”
“若拖成旧疾,便得陛下日日照料,有什么不好?”这原是撒娇的话,但李琰扫过来的一眼却有些骇人。
“陛下不和臣妾一起回吗?”
“宫中自有霜知和御医料理你。”他冷淡道。
他这样说,便是没有余地了。王扶心里觉得好笑,什么大事,也值得对她一瞒再瞒,不过李琰要掩上的事情,她向来也不愿意揭开,只敷衍应道:“旁的人,哪有陛下贴心。”
马车自午后出发,未及日暮便至宫城。王扶依在车上小憩,醒来竟已到了华蓥宫门口,车里熏得暖,她一睡竟睡了近三个时辰。
王扶微微掀帘,唤来秋槐低声道:“怎么不叫醒本宫?”
秋槐支支吾吾道:“陛下说……娘娘昨夜未曾安眠又受着伤,倘在车上支撑不住睡着了,叫奴婢们不可惊扰。”
车内燃的白檀香正是昨夜所用,王扶微微蹙眉,最终却只是嗔怪道:“你素性不驯,倒听他的话。”
许是白日里睡多了,她这一日夜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便起身点了盏小灯,在灯下翻了两页书。才过了半刻,就见霜知掀帘进来,问道:“娘娘怎么了?要不要点一盏安神香?”
她睡觉素来怕光,李琰不来的时候,亥时一过宫中便将灯全熄了。王扶隔窗望向漆黑的庭中,煞有其事道:“方才听见猫叫,春日夜里甚是扰人,你替我出去瞧瞧。”
可是华蓥宫中并未养猫,宫里也不曾见过什么野猫,她刚刚在外间也并未听见什么猫叫。霜知心里疑惑,但还是应下,提灯在庭中仔细搜寻了一番,并未寻到,正要来回报之时,却见王扶殿中灯已经熄了,想着这一日折腾好不容易睡了,故也不好再去复命,便也速速熄灭了手中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