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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起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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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均回到了公司里。
他一路驶过因在阴暗里而显得破败的街道,几百米外巍峨的巨楼上旋转霓虹灯光的矩阵。
把车停到停车场,拿上后座的客户资料上楼。
他心想,既然安德烈·阿克曼这么着急要,为什么不在办公室里等着?
他拿上一支签字专用的笔,又匆匆赶下楼去。
扒房在国贸附近,里面幽暗富丽。费均被领到桌边,看到他的老板安德烈,一个金色直发碧眼的日耳曼人。
他抬头,面前正有一张空椅,轻声说:“Have a seat?”
费均面无表情地坐下了。
圆桌很小,六只酒杯碍手碍脚。他试图递过去厚厚的客户资料,但仍差点撞翻了香槟。
安德烈接过来只是一翻,就微笑着问他有没有吃晚饭。
费均清晰讲:“张先生说他还想要信托服务……”
“我知道,我知道。等会再谈,”安德烈唇边很浅的胡茬挪出笑意,“你一定要尝尝这里的帝王蟹和黑皮诺红酒。”
跟老板吃饭,完全属于加班,又要被突击作工作汇报,又要被询问私人问题。
安德烈自从被外派到中国来以后,就火速学会了侵犯隐私。
这顿饭必须是他请,费均冷漠地心想。
回公司路上,又得载着他,听他不停地询问生活和自大吹嘘。
费均将车精准地停回Manager的专属车位上,看了看表,已经过去标准下班时间一个半小时。
在电梯里的时候,他听安德烈操着含痰般的广东话讲:“你知道,我们私人银行部——好在哪里?”
“唔?”
“Private Banking,我们服务高净值人群。”安德烈审视着十四层的独间办公室,巨大落地窗收入众厦的轮廓。羊毛地毯洁净,以及站在灯火中的费均。
他笑出白牙,开始sell,那套谆谆诱导的话术,“你接触的是巨富名流,将来你会跻身于此。”
“是。”费均不卑不亢,“那么今天加班吗?”
安德烈坐进高背椅里,开始正式看客户资料,头也不抬地说:“你不会后悔进我的部门的。现在,让我们来研究下张先生的要求,和喜好。麻烦帮我接一杯咖啡,浓缩的,谢谢……顺便帮你自己也接一杯。”
费均在晚上十点的时候离开银行大楼,到大门外的停车场,钻进一辆房车,找到薄荷糖猛磕一粒。
他阴郁的神情已经盖不住疲惫的气色了。
自从来到这个部门,就没有一周不加班到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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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在房车里睡到将近十点,起来跟公司里请了个假,便开车去某新村。
他租的屋子门户大敞,有人正往外搬一台二手的迪卡侬划船机。他看着人来人往,将他住了三年的地方蚕食一空。
房东递给他一份退租协议,他逡巡一遍,带着数据分析师的居高临下,冰冷地下笔。
事情很简单。房东要涨租,他不同意。
他带走了便携的器具,剩下的置于地下室,等待二手贩卖。
房东主动提出可以帮他卖掉,剩下的钱“如数奉还”。
费均心想,他的“如数奉还”,大约是卖掉煎饼铛还他一个煎饼的钱。
“你哪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房子。”房东还在对他强调。
费均不赐一视。待到走了,那人还穷追猛赶地强调:“你哪也找不到我这么好的房东!”
这三年来,他搬过六七个家。从十五平米的合租间,到单间,到有能力租下全屋。他住过老旧昏暗的单位宿舍楼,狭窄吵闹的单身公寓,闭塞高耸的小区商品房。
房东诅咒他说,看深圳这天气,马上就要来一场大台风。届时找不到住处,把他淹死。
“哪里地势高?”费均问。
“当然是伴山区啦。”房东翻个白眼。
“好,那我就去那里住。”费均答。
房东铜铃瞪眼,吞蛋张嘴,鼻孔撑得能看清花花肠子。
他突然喷笑一声,口水溅到对面墙上,墙皮都滋滋作响。
这一天,费均把临时租来的房车,续租到一个月。他开始了在城市里的漂流。两千万人口像条大河,将溯溪者冲向每一个角落。
他早上在公园吹晨风,傍晚在海岸看日落;废车场里刷牙,环山公路上晒袜子。
他开去垃圾填埋场附近抽烟,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原野和山脊上有数十辆挖掘机作业。尘土遮天蔽日地成了沙暴。黄昏映照,大地渗出血一样的工业光泽。
他在国贸附近的高层停车场上,躺在漆黑里,冲底下瀑流的灯光举杯。
一觉过去,穿过陌生的小学门口,黄蜂般的校车停着,陌生的儿童横冲直撞过马路。
每一天,当他离开金融中心有十二座电梯的、魔法传送厅般的大楼,回到自己的“任意门”,想着今晚去哪里酒驾?
然而,车不能停得离公司太远,不然早高峰的堵车会教他做人,只能空看着香港飞来的直升机从头顶呼啸而过,承载路上无数人的骂声。
这才叫La La Land,爱乐之城的真实版。
没有人在堵塞的高架桥上跳舞,只有无尽的喇叭声和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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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早上,费均正常到司上班。
他还不知道他要度过怎样魔幻的一天。
总而言之,他打了卡,登陆系统,群发工作邮件,预订两个会议室。
十点半,他走进会议室,开始每周的视频会议工作汇报。一切都一如往常。
费均站在咖啡机前牛饮的时候,安德烈在后面喊他:“注意心脏。不然你去电除颤机旁边工作。”
“我没有充足的睡眠,叫我怎么办?”
安德烈过了一会才笑道:“Feynman,别这么怨气。当初是你主动要求调进我的部门,你说你在Retail Banking受排挤。”
“我不是抱怨,是陈述事实。”费均转身回来,挪直领带,坐下看简报。
他的声音经过刻意的隐忍,听着像个客服,逆来顺受。
安德烈侧着身注视他。
他的蓝灰色眼珠有剔透的锋芒,像波光在海底荡漾。嘴唇微微张开一个小口,若有所思。
他出生在德国南部,父亲继承了一个庄园,当作酒店经营。于是他衣食不缺,从小自由冒险。父亲还热爱带他去阿尔卑斯山区探险,在营地的篝火旁讲述英雄史诗的传奇。
是以安德烈生性就任性大胆,走路昂首阔步,语气飞扬骄傲。会议上发个言都要四处乱转,好像世界是他的舞台。
费均正在看刚才其他部门的简报,忽然眼前一黑,被安德烈踱步到身后,压下了椅背。
毫无预兆地,他问:“Have you shaved your pubic hair?”
“什么?”
“我说,”安德烈好像很轻松地,“你会剃私/毛吗?”
费均愣了愣,猛地转回头来。
他望着安德烈好久。看来机器人遇到极端震惊的事也会卡壳。
安德烈笑着拍拍他的椅子,传来一股压迫力。他无事发生一般,吹着口哨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会议室。
在外资银行里,层级通常是分明的。
主管,经理,职员;总监,总经理,总裁。德意志银行有二十余个部门,平行管理,繁荣强盛的部门甚至成立子公司。
好处是独立自由,坏处是各为其政。
费均第一次来这德银是三年前,在多个部门辗转求生。他第一份工作是销售岗——强办信用卡的低能中心,因为外资行在大陆业务受限;后来跳到风控、审计,又遇上怪异老板,被她蹉跎压榨,封杀资源。
最后一次他跳到了安德烈的部门。
安德烈·阿克曼,他的身世来自顺风顺水的欧洲分部,依靠人脉做财富管理。他被外派到东亚来,在生意更好的香港分部都有自己的办公室。
外资行在大陆内部的私人银行部,大多是个跳板。社交,提供咨询,笼络人脉,真正的生意都在资本更猖獗的香港、海外谈成。外资行的优势总是在海外的。
私人银行部门下有三支团队:维持人脉的客户经理团队,制定投资方案的财管团队,和提供税法、奢侈品鉴定收藏等的专家团队。安德烈的经理团队核心人数不多,如果费均得他的器重,完全可以被内推去香港就职——直到海外。
说费均是他的人,一点也不夸张。
眼下,他别无选择。
中午,安德烈把自己的工作全丢给他,兴冲冲地跑出门,下午笑吟吟地回来。
他买了几盒巧克力,满室一粒粒分发,力邀风控部女主管:“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开趴?”
女主管看到他便微笑。一个挺拔俊美、礼数周到,仅补贴就能越过众人底薪的外籍老板。
她环抱双臂,不知是挑衅还是调情:“哦,上次你说要开品酒会。你的酒好得那么夸张,天上有地下无?”
安德烈转头说服了审计部今晚不加班,一举赢得民心。他承诺,酒会只开两小时,帮每位职员叫的士回家,当个团建会——说到这里内地员工都笑起来。
他对女职员向来绅士得做作。费均知道那是因为香港总行最近爆出了巨大的丑闻,一位CFO离职了。不过那是对女性高管的性骚扰。
费均正在发呆,就被上司点名:“Fey,你也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