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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失 ...
在沉默之中,纪南遮缓缓想到,这人可能不会讲话。
原来他不会讲话!
怪不得那莫测的语气,那犯罪嫌疑人般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的谨慎感,那悠然赏雨、万事不关心的态度,那冷漠的衣襟,平直的双腿。
他弄明白了,甚至感到一丝安慰。
“我老板对狗很有爱心,”那不认识的男性突然情智在线,“他比对人要有爱心。”
“哦。”纪南遮说。
“我可以说你走丢了,蹲在路边,”该犯罪嫌疑人迅速说道,“浑身淋得很湿。脖子上有个电子狗牌,我可以联系到它的主人,但路人不一定对它友好,所以我决定把它载到车上。”
“……”纪南遮,“那你说说我是什么品种?”
他不假思索地说:“拉布拉多。或者金毛寻回犬。非常温顺,非常聪慧。它湿透的程度像是掉进江里了,一直打喷嚏,看起来很可怜。但是宠物狗感冒发烧会很危险,所以我想先带它去最近的宠物医院,碰巧它也很配合。我就把她……放在副驾驶上,绑上安全带。最好还是系上不然急刹车它会撞到玻璃上把鼻子磕破。我从滨江大道开始走,向西过红绿灯路口——”
“好的好的,好好好。”纪南遮迅速走向副驾驶,“劳驾,我明白了。劳驾。”
两人走向宾利,分别打开两侧车门。
“等下,”陌生人突然很紧张,“你身上的酒味还在吗?”
“早散了!”纪南遮袖口领口闻,钻进贴身T恤里闻,抓着湿透的衣服扇了扇,“没味,都泡成狗了。”
他把胳膊退进衣服里,把光秃秃的袖管凑上去,“你检测一下?”
对方马上躲开,脸色还是没变,但被车门尖刮歪了嘴。
纪南遮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两边同时拉上安全带,纪南遮没话找话,“你这车里还缺点毛发。你老板要是问你‘救的是玩具狗吗’,怎么说?”
“我会说我清理过了。”那人似乎回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喑哑的嗓子,“我很努力地、拼命打扫过一遍了。”
.
“老板是外国人,家里有狗,对狗很尊重。”陌生人正给汽车点火,点了好几次,“种族歧视,主要歧视人。”
点不起来,他关了雨刷,又碰开双闪。关了双闪,又把挡位扳到Sports上。
该挡经常被称为洗车罚单挡,或者挖土追尾挡。
“车里没有怪味、毛发,他就不大会在乎。”他匆忙道,“最多有点潮湿。如果问起来,我就说:它孤零零地蹲在路边,被遗弃了一样,一定会生病的;而且周围的环境对它不一定友好……”
“它很可能被抓走,”陌生人语速忽然放缓,“——炖成中国特色的狗肉火锅。”
纪南遮忍不住哈哈大笑,这对外籍人士可管用哇!他笑抽抽了半晌,看到前视镜里对方并没有笑,逐渐也没有了兴趣。
忽然他看过来,那双暗色的却不像温柔的褐色的眼睛。纪南遮以为他看自己,却发现他只是注视着右后视镜转弯。
没人说话,气氛冷凝下来。
在很长一段路上,雨刷器单调地重复,城市的颜色像是末日。
纪南遮伸手想按车载音响,突然想到这是别人的车。他注视车窗外青蓝色的混流和渲染,无止境的暴雨意欲封城。
但这时驾驶人按开了CD机,Frank Sinatra的爵士乐幽幽冒了出来,据说那时被称作“黄金年代”。
忽然间,城市的实在性消失了。被隔绝在外的森严堡垒只剩下轮廓。
他听不见美妆和甜食的广告、音乐会和体育比赛的声效,被雨消融进下水道;门面装潢,沸腾目光,都变得比山影还朦胧。一切都成了徒有其表。
会不会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天气,食物,和在风中抖抖簌簌的树是真的。
还有街边那些不值一提的爱情。
-
他们的交谈和眼神,始终很少。因此纪南遮始终不能相信走回家时,那个陌生人一直看着自己。
车到了一处福田区的公寓区,高层建筑瘦硬又冰冷。
纪南遮忽然道:“你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陌生人没有说话。
他有着清晰又明确的五官,专注而冷却的眼神。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袖口落出一块黑表。
轻轻停下车,他关了音乐。那是一首《The Way You Looked Tonight》。
“唰。”
音响系统上有名片盒,一张名片擦过他苍白的手背,恰好和纪南遮的手交叉着过去。
纪南遮灵巧地拿着名片下车,走到驾驶座那边,从裤兜里分出一团湿乎乎的纸。
“君信银行。打给我。”他把那片名片糊在车窗上,后退一步,笑了下。
他转身走了,一直没回过头。
那身影渐行消失在酒店大堂似的门头,多余的喷泉制造更多闷沉的水雾。
坐在车里的费均想,他拿的是我老板的名片。
他一直遥望着对方的黑T恤、米色短裤、帆布鞋消失,才按下车窗揭那张名片。
拎着那块二向箔般的脆弱薄纸,他心想它需要封装力场。一时不知拿它怎么办,费均先拍照留存,再小心地放进皮夹夹层里。
电话响了,是他的老板。
他接起来,语气变成冷漠而平缓:“Ich bin auf dem Ruckweg.(我在回去的路上了。)”
-
纪南遮回到阴狭而单调的家居里。
阴狭是因为外面的天色,明明不是“回南天”的时节,深城却已阴雨连绵地暗沉了大半个月。
两室两厅的房子色调不是灰色、米色,就是白色,不像人住的,倒像宠物屋。
他从地上捡了几个枕头扔回沙发,房客昨晚的聚会留了披萨盒和空饮料罐在茶几上。纪南遮懒得管,回自己房间去了。
是的,这是他爸妈出租的房子。
他们在伴山区买了带院子的宽阔平层,而他坚持住在这里。
那不要紧,他十几年的人生都曾在这里度过。一如现在,从未发生过兴趣和热烈的生活。
“哦唷!阿治我不是叫你提醒过我啦——”隔壁传来摔倒和碰撞的响声,“今天我要去面试吗!”
青年人阿泰冲出房门,顶着缭乱的鸡窝头,竭力将自己的长手长臂塞穿长衬衫。他一眼看到纪南遮,大声道:“南遮!帮我拿发胶出来!”
纪南遮从冷藏室掏出他的发胶,放在桌子。深圳太潮湿,什么都容易坏。
阿泰挂了电话,竭力将一头乱毛抹出形状。
纪南遮刚要走,忽然又被:“喂!”地叫住。
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关心的脸,问道:“你检查什么样子?”
“……”纪南遮笑笑,不知为什么想哭的酸涩终于渗进鼻梁,“绝症啦。”
“啊?”阿泰瞠目结舌,啊得跌宕起伏。
他忽然抓住纪南遮的肩摇了几摇,一面奋力梳头,一面有力地道:“等我回来!今天晚上,我们一起聊聊!——你还能坚持到今天晚上吧?!”
“能能能,不至于暴毙。”纪南遮笑道,“但要先把你客厅里的猪食扔掉。”
“留我来打扫!”阿泰最后搂抱他一下,冲出门去。
外卖,速食,饮料和娱乐,组成了这间居处的生活。纪南遮的生活是没有立足点的。没有什么向往,也没有什么力量。
他只要闭上眼,就会想起自己的没有机会。校园离群,高考失利,大学又休学,屡次行走在自杀的悬崖边。
叛逆,孤僻,不知所措。小时候对生活的逃避,如今都成了痼疾。
他缩在卧室的大飘窗里。
他的父母对他,总是当作一个借口。无爱而结婚,为了要一个孩子;无爱而离婚,为了给孩子新家庭。官司没打完又复婚:为了孩子。
其实是因为财产不好分,两人婚后各自发达,是经济联盟。现在同居,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做/爱。
电话响起来,正是他们。
纪南遮放下烟,接通了,按免提丢在脚旁。
“哲哲,你上哪去了?”是他妈妈,“怎么不接电话?”
“去医院了。”他声音低哑。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停顿了一下,“帮你爸爸收拾院子。”
收拾院子永远只是个借口,只是把他叫回去,实施控制。院子的背后是一连串随时发起的命令句。
他忍耐了许久许久,才焦躁地说:“我不想回去。”
那边卡顿了,他趁着这空挡赶紧挂掉电话。
纪南遮躺进毛毯里,立刻又后悔。悔恨后又苦痛。他想一个人活着时的精神竟能造成这么大的痛苦。
窗外的天色继续阴沉,阴霾像云宫沉进了人间里。
阿泰回来的时候,也染上了垂头丧气。
他的快乐和郁闷都非常简单,快乐是因为昨晚和朋友一起喝了酒,郁闷是因为多米诺披萨今天没开门。
但他很快收拾出茶几,摆上外卖,拿出酒。纪南遮和他面对面坐下,看阿泰殷勤地打开两罐三得利牌预调酒,水果汽水味的。
他总能营造出一个夏日。
“你那个病是怎么啦,”阿泰还是最贴近身边的、真心关心自己的人,“为什么……就被宣布是绝症了?”
“抑郁啊。”现在人们不再直呼其名,而遮遮掩掩地用代称。
纪南遮漫不经心转着易拉罐,“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是绝症。严重的会引起脑部器质病变,认知障碍,行为失调,从而引发各种并发症:免疫力下降、心脑血管负担加重、脑死亡……但是现在引起恐慌,是因为卫生组织宣称它有‘传染性’。”
阿泰伤心地喝了口乳酸味的,“怎么会是传染病呢?”
“谁知道。”纪南遮低沉地说,“住在城市里,竞争压力这么大的地方,心理不健康是很正常的事,彼此接触,没有一处没人的角落;但是官方也不公布死亡率,我差点被抓去关起来。这是干嘛呢?这就能防住吗?死的人不如华南一场台风多。”
“对啊,即使死也是慢性病吧,或者自杀。”阿泰看到他青黑眼圈。
沉默酝酿在客厅里。
阿泰说:“南遮……你不找个正经工作吗?”
纪南遮盯着桌面。
去年这半年,他过得烂泥一般。他整日在屋里蒙头大睡,日上三竿;吃饭叫外卖,通宵打游戏。前几个月突然消失(去工地搬砖),再回来以后灰泥狼狈。
阿泰是半年租。他在知名广告公司工作,薪资预期高,但年末突然被炒掉,接下来也一直在奔波和咸鱼。
有了更多时间居家,他们相识的这半年,阿泰亲眼看见了纪南遮如何的颓废和折腾。
也许他在想,纪南遮这样的本地土著,家又有两套房产;找个工作混着,也不愁吃喝。
甚至真的去工地搬砖。
“我们搬砖是被迫,你是自觉啊!”阿泰对他竖大拇哥,“现在咱俩看起来,我更像房东。”
“我有过正经工作。”纪南遮说,“去年那一份是做的最久的,是我爸在的公司,他内推给我职位。这几年来每一份工作都是自己找的,但他不是嫌没钱就是嫌不体面。”
“好吧,那我想,既然我是个废物,那我就再听你的安排。我没有思想,没有主见就行了。”
“我好好做了地大半年,勤勤恳恳,不敢马虎。但到了下半年,他突然说:‘你这个废物,就知道吃关系,一点自己的本事也没有!’非说我没有主见,一定要把我挤走。我就再也没去过那个公司。”
“但是名片我还留着。”纪南遮从酒柜上拿下一个盒子。
他仍然笑着,阿泰看到“君信银行人事部”的字样。
哗啦一声,汽水全被倒了上去。
纪南遮又打开了一罐,但这次是威士忌。他把威士忌倒在饮料罐里,用拉环偷偷封上。如果让他爸看到酒柜上的酒,一定会悄无声息地拿走。
纪南遮一直相信,人在家庭之中——这种一方有绝对控制权力的地方,就会变出很深的本性。道德、伦理、教养,不过是虚伪的镣铐,在他们振振有词时震震作响。
他从未反抗过。但那一次反抗了。
“我是为了你好。”
“但你不可以拿我的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不是我给的?”
“我自己赚钱了!”
在第二天,他爸作为市场部总经理,在部门会议中挖心掏肝地骂他,将他所有的工作成果撕得糟烂。
“没有能力、没有主见,不要脸的关系户。”
他起身站到落地窗边,靠着看。手里捏着罐子,喃喃道:“为什么不干脆来个台风?为什么得这个病。”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的静寂又被打破。阿泰在他背后说:“我要搬走了。”
纪南遮怔了怔回头,看到阿泰梳不齐、压不平的一头鬈刺刺的乱毛,看到他歉意地挠头。
下巴没刮胡,冒出了青茬似的失意。
“我没拿到公司的offer,接下来……要付不起你家的房租啦。我可能要去罗湖的屋村去住了。”
窗外天空非常亮,是无数建筑反射的辉光。可以想见云层的厚度。
它在蠕动,缓慢地,彼此磋磨,随时会搓出一场雷电光火。
纪南遮不知道,它在三个小时前还是一片缺乏动力的凝固,更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话语对它产生了因果。
谁也不知道,阿泰搬去的城中村,那个人口密集的大社区日后会成为一场灾难的核聚变。
开头是有点抑郁啦,但不会一直抑郁下去
我想表现某些情感,正常的、应该被重视的情感
让人更有尊严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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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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