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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救亡 ...

  •   将时间拨回傍晚,那诊断出抑郁症的年轻男子,刚走出医院。
      他提着药袋,一直走到自己的车边,才扒下头套,胆怯地往四周看了看。

      他其实是个非常漂亮的人,漂亮到不能用五官的描述简单形容。因为那长相,是带有某种幻想性的。让人想到仍然璀璨的古董,蔷薇花、书塔,和晴朗的湖面。

      他又打开自己的病历看了看。

      此时,整个世界都被压盖在铁色的□□下。医院、人群和天地,都是灰色的。停车场塞满机动车,地面划线糟乱,满地被风乱卷走的宣传单。
      风卷雨走,雨脚忙乱,在车窗上留下鞭打般的交驳。

      那病历被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被扔进垃圾箱。
      一线光照亮封面,上面写着名字:

      纪南遮。

      就在不远处,有残疾乞讨的人,有痛哭流涕的人,有佝偻蹒跚的穿着朴素衣衫的老人。有提着保温壶身影匆匆的人,正往住院部而去。
      痛苦被城市聚集起来,营造无处不在的氛围。

      而纪南遮表情茫然,打开自己的金属色保时捷牌SUV的车门,坐了进去。

      那是神话书里黑色的眼睛,插画中的古老阁楼,神幻洋溢的占星术士,应该望向遥远的星图;被墨印在发黄的莎草纸上,显得空洞洞的,暗无天日。

      按理说,他应该知道自己怎么得了这个病,应该知道怎么挣脱。
      但他不知道,这就是病症之一。

      好半天,他才掏出个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嘟、嘟、嘟……”

      “哎?”

      “小‘唐嫣’?”

      小唐嫣是个外号,不是女明星本人。

      甜腻的腔调顿时荡漾了车内死寂的空气。那是一个年轻女孩高昂的抑扬顿挫的声音,因为刻意的拿捏,显得非常媚俗:“在呢~你检查什么情况呀?”

      和他那异常幻美的外貌不符,他找了个被所有人都认为“绝对不合适”的女友。
      而且这女友把他踹了很久了,还是个前任。

      纪南遮看了眼副驾上的安眠药袋子。他张了张嘴,感觉无法可讲。

      “小唐嫣”是他前女友,整得有些过度,修补得雪上加霜;经常自诩改革发展区的蹦迪王,社会主义桥头的“炮台”。
      她的职业是网红,导流方式是卖假面膜,正式编制则是傍大款,先前傍他。
      事实上根本是个网黑,每月在黑与红之间争夺KOL。

      “没什么事。”纪南遮轻声道,“给你打个电话。”

      “哦,那毛病……你没再开药吧?”

      “没。不,开了点……谷维素。保健品。”

      “小唐嫣”正翻着手背检查美甲,听他问你在干什么时,漫不经心地说:“想你咯,靓仔~刚想到你,你就来电。”
      美甲烘干机的声音从听筒里泄露。

      纪南遮干涩地问,“钱——还够用吗?”

      他正看着天际。
      天穹被□□覆盖一半,另一半惨然,灰蓝的宇宙缓缓向地平线坠落。
      晚霞极其浓烈,是粉和深紫色,将夕阳光掬得只剩一线,洞穿了凄凉的雾霭。

      那边好久没有声响。

      “小唐嫣”卡壳了几声,非常生硬地说:“你以为你谁呀?亲,不缺你那几个钱花!”
      说完挂断电话。

      纪南遮笑笑,把手机搁在仪表盘后。

      这时一条短信又猛地闯入,裹挟着专属铃声的雷霆之势:“你好好治病,神经病!”
      “我是说你可以找我要,”他打字,“如果他不给你的话。”
      “他怎么不给我?”屏幕上显出一个宫斗戏里的傲慢表情。

      纪南遮不再回复。

      他打开CD机,发动了车,低音炮自动刺啦出绿洲乐队的摇滚。
      他不断踩着油门,发动机越来越快,轰鸣着,带着他箭一般冲向高架桥尽头。

      就在不久前,他好像疯了。

      他请了人黑进自己中学母校的网站,用毛体草书写下“XXX(校长)是狗屎!”。他聚会,把所有人灌醉,站在茶几上宣读对自己和所有人的辱骂,笑到直不起腰眼泪直流。他忽然裸辞,跑去工地,一声不吭地推了一个月水泥砖头。

      他们说他是败家子,神经病,一条疯狗。当他做那些真正的疯事(酗酒醉烟、挥金如土)而期望得到关注时,人们说他无趣;当他彻底抛弃了惯例而试图袒露自我、试图追求时,人们说他病了。

      在这瀑流一般倒退的光影里,纪南遮忽然笑了。那笑意如云浸水,他用一根食指顶住嘴唇,好像这旁边有许多人。

      这病是怎么得上的,他并不怎么在乎。

      因为跟破碎的自我相处,已经过了二十年。

      -

      深城有多少个区,多少个繁华的区域,酒吧聚集街,寻欢兽性地;哪里的酒香,哪里的烟不禁,哪里方便滚床单,哪里适合嘶吼、买欢、蹦跳。纪南遮全都知道,乃至坐着滑翔伞直上青霄,绑满安全绳冲下悬崖。

      他将卡宴停回家里,一声不吭又走了。
      爸妈都在家里看电视,在沙发上各自玩手机,没有反应,仿佛他不存在。

      小学六年级时,他在日记里写过一小段诗:

      我是一面镜子,
      用来照爸妈的自我;
      挂回墙上时,
      只需要倒映时间。

      纪南遮打车去东岸的一个新街区。新建设,新规划,新开门的酒吧总会在倒酒掺水时实诚点。

      他其实希望到海岸边看风景:想看黑暗的大海,赶着汹涌的潮水而来;看狂风暴雨,将他打碎。
      他曾经很喜欢一家酒店的行政酒廊,三面玻璃顶,能看暴雨炸开;有时遇上涨潮,雾夜无边,四周突然覆上一片白云,再缓慢塌陷。

      但现在他想要嘈杂。

      找了一间自酿酒吧,用酒精和闹声把自己填满。他不知喝了多少酒,又花了多少钱:你永远别想在小资酒馆里喝醉,他们掺的水能治好糖尿病。

      但纪南遮现在有病,他一直喝到了自己在桥上醒来。

      据说,劣质酒由于蒸馏不充分,会在脑中反应形成一种特殊的醚,是宿醉头疼的元凶。

      在他醒来之前,一切的感觉都很美好。醉意,轻盈,像从身体里生长出来,电灯乱晃,空气稀薄成了一团云。

      那种感觉叫“不复存在”。

      但现在他醒了。快乐消失了。
      幻觉跌到地上,像水渗进土壤。

      外界的一切都清晰得令人痛苦。他三连痛:头痛着,胃烧着,心脏悸慌。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为什么来到了这?纪南遮趔趄着爬起来,看到江边的栏杆,头顶挑高的白色雨棚像函数曲线。直到被寒风钻透衣服,他打了个喷嚏,冰麻一路结上天灵盖,才意识到自己连衣服都是湿透的。

      他呻吟着,拖动沉重的身体。感觉像被人抛尸了,又硬救上来。

      ——这是何必呢?

      站起身的过程花费了很多力气。他刚直起腰,却被强光晃了眼,只好伸手挡着眼躲避。
      直到摇晃着站稳了,才终于看清情形。

      一辆宝蓝色汽车停在面前,稀薄阳光一样的灯光透出环氧树脂的外壳。往上,是钝圆的流线,古典的车型前头,质感像珠宝、甜食包装和电镀银玻璃。

      再往上,靠着一个人。

      穿着深灰的西装,两腿很长,在雨幕连江的背景里缓慢地抽着一根烟,像副静态画。

      如果走近一些,他会看到那人有一双奇异的,秘境般的,有橄榄绿意的长眼睛。

      “你好?”纪南遮谨慎地开口,“把我……扔在这了吗?”

      那人一开始没说话。

      他像是靠在车前盖上,但仔细看并不是。
      车标被挡住了,他靠在车标上,车型一看就是宾利。他后腰抵着车标,作靠的姿势,没把西服沾坏在满是水的前盖上。

      “你好。”陌生人分出气来问好,“你之前晕在一间酒吧门口了,我出于安全考虑,就把你带走了。”

      什么叫带走?

      怎样带走?

      他的语气非常平淡,毫无情绪色彩,既没有帮忙的热诚,也没有异常和心虚。

      纪南遮觉得这态度让他心慌,环顾四周,再谨慎道:“那我为什么会在桥上?跨江大桥……离酒吧还挺远的……吧。”

      “我不知道把你送到哪里。”陌生人道,“首先,你的钱包和手机都不见了,酒吧里也没有;然而,你晕得又很厉害,我一点也叫不醒你。但是,我也不能把你一直放在车里,等你酒醒——因为这是我老板的车。”

      纪南遮沉默了好久,“挺明白的。”

      他果然找不到钱包和手机了。纪南遮把隐含怀疑的目光投过去,那陌生人还在抽,很少有人能把一根利群抽得这么田园了。

      而纪南遮正打哆嗦,“劳驾,能不能你帮忙打个车?留个联系方式回头我还您?”

      那陌生人走到垃圾箱前,认真分了一会儿类,把烟头扔进“其他垃圾”里。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大步回来,打开驾驶座车门道:“我可以送你。这周围不方便打车。”

      可真是好地方。

      纪南遮更加深了他偷窃自己财物的怀疑,“没事,我可以等。而且你这车不是老板的么?我浑身还湿着。”
      “我打算告诉他我捡了条狗。”陌生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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