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之一路繁花莲清处》吴良子

2、一 女儿怨

　　公元826年，长安城内暗潮汹涌，正值盛年的敬宗皇帝即位不足两载，突然殡天。种种猜测尚未平息，敬宗之弟被扶上了天子之位。这位与敬宗同龄的新皇帝坐在至高的大殿之上，却如芒在背，前有牛李党争纷乱未休，后有阉宦权势如日中天，内有各节度使分权割据，外有附属小国蠢蠢欲动，竟不知身上龙袍能穿得几时。

　　较之京都人心惶惶，东都洛阳显得平静许多。年关将近，家家户户悬彩灯，购年货，写春联，大街小巷平添喜气。处崇让坊一带的这户人家却映衬得倍加冷清，墙头枯草在寒风中瑟缩，斑驳大门上的“王府”二字也黯然失色。

　　吱吱呀呀，门缓缓开启，出来一位蓝袍道人，紧接着跟出个白发老妪。她欠欠身，道：“道长走好。”

　　“老人家留步。”道人转身回礼，“也请节哀顺变。”

　　“道长，真已无可救药？小小姐她……”老妪的叠声追问只换得道人一声“无量寿福”。她一时哽咽起来，忙别过脸去以袖揾泪；再回头，道人已翩然而去，边行边幽幽吟道：“假作真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无成有……”真假有无，翻来覆去，不知所云，倒生出几分癫狂来。

　　此时日薄西山，冬日里本就浅淡的阳光更为收敛，慵懒地越过墙头，拂上西边的轩窗，将繁复锦绣的投影镂在屋内，却显得了无生气，一如榻上人的模样。榻上人很是安静，紧闭双目，动也不动，仿佛平日里玩闹过了头，如今困了乏了，竟欲将那口浅浅的鼻息一并省了。只见投影渐渐斜长，渐渐淡去，在花鸟争春的屏风上徘徊不去，似与屋内人作最后告别。可惜屏风后端坐的女子无暇理会，只顾一眨不眨地瞧着昏睡之人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孔。女子总记得她淘气撒娇的模样儿，现下不过是额上缠了绷带，面白如夕晖，竟有些陌生起来。她伸手抚了抚孩子的头，喃喃道：“小小姐，醒醒好不好？我再不怪你顽皮淘气……”自然得不得回应。

　　直至小屋被黑夜囫囵吞噬，女子仿佛被定了身，竟忘了添油点灯。却听得门吱呀一声，一团明黄摇曳而入，晕染出些许暖意来。擎灯之人正是那白发老妪，见屋内这般景象，不由暗叹了口气。她放下手中物件，引燃床边小烛，又拨了拨塌前暖盆，添些碳木，方对女子道：“翠儿，先来用些饭食罢，老身帮着照看一会儿。”老妪回头看榻上小儿，微明烛光下，其面色似又青白了三分。半晌不见女子应答，她转身又劝：“这一时半刻的，小小姐怕也醒不了。再说了，若是小小姐醒来，你却病倒，又如何是好？”

　　翠儿终是动了，轻轻摇摇头，道：“婆婆，我吃不下……”她倦怠地看了老妪一眼，双目映着烛光，似凄哀又似恳求；转而又垂下头去，悄声道：“只这一晚而已……”

　　“那江湖术士之言怎可信？熬得过熬不过的，尽让他说了去，咱们小小姐合着醒不过来也就……”

　　“李婆婆！”翠儿一时拔高了声音，打断她的话，“你去休息罢，这儿有我呢。”说罢，不再多发一语。事过半月有余，翠儿照看了这么些日子，眼瞧着孩子总是不醒，气若悬丝，免不了生出些许不祥来。于是逼迫自个儿信那游方道士之言，仿佛漫漫长夜守着一盏烛灯，熬过去了便能候得晨曦之光，熬不过去……她不敢往下想。李婆婆自知失言，给了自个儿一掴掌，双手合十，默念几声“阿弥陀佛”，静静陪在翠儿身边一起守着。

　　更深夜半，李婆婆年迈，不堪久坐，还是留下翠儿一人。四下死寂，惟桌上灯火忽明忽暗，烛心不时发出噼啪爆响，却引不来剪烛人，愈发寂寥了。

　　小小姐依旧安静地躺在那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两道月牙状的影。翠儿不由怀念那些夜半起身为她盖被的日子，恍惚间便伸出手掖了掖整齐的被角，却紧张起来，忙去探孩子鼻息，片刻又软下身子。她自嘲多心，这棉被厚实，察觉不出胸口起伏亦是自然。可没隔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一再去探，才能安心。

　　金柝声遥遥传来，已是三更。蜡烛燃了半宿，终是不堪，只剩得一星半点在一滩红泪间挣扎不休。一阵狂风骤起，咣当一声，轩窗大畅，屋内顿时陷入阴冷黑暗之中。翠儿忙起身去关，没料自个儿坐得过久，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坐于地，自然不察榻上人此时脑袋一歪，便了无声息了。等她延了灯火，拨旺了暖盆回来，一时大惊失色。手指战战兢兢伸至孩子鼻下，只觉气息比刚刚绵长了许多，翠儿提着的心方才放下泰半。

　　天拂晓时，李婆婆又来了，见小小姐与昨儿无异，倒也宽些心，强逼着翠儿用膳歇息。翠儿拗她不过，拧了温热的帕子为孩子擦拭完脸颊，又喂下小碗参汤，才磨磨蹭蹭转过屏风。还没行几步，那厢传来李婆婆的惊呼：“哎呦喂！”

　　翠儿连忙折返回来，急道：“怎的怎的？”

　　李婆婆双唇哆嗦，指着床榻，竟说不出话来。翠儿转头，正瞧见昏迷数日的小小姐翕动眼睑，茫茫然看了她们一眼，又倦怠地合上了。

　　二人乍惊乍喜，过了好一会儿，翠儿才催着李婆婆去寻个大夫回来。得了方子，抓了药，日子便在一老一少的殷切期盼下度过。小小姐醒来了，虽仍有些恹恹然，不似先前活泼，她们已是满心欢喜。翠儿时时跟孩子说说家常，讲故事一般，生怕她撞破了头痴了傻了。待得小小姐复能下地，面容渐渐红润饱满，重又开口唤“翠儿、婆婆”之时，尚存的一点忧心也就散了。李婆婆拎着竹篮去拜神还愿，出了佛殿又入道观，烧香磕头之际，总是虔诚。

　　转眼除夕，上下打扫一新，旧桃换新符。三人聚于一处，总算是团圆饭。翠儿将小小姐包成个大粽子，摆在桌旁。李婆婆让人在院中点了几个爆竹，笑道：“去旧迎新，否极泰来，新的一年小小姐必有好兆！”小小姐连声道谢，侧耳去听那声声脆响，神色有些古怪——她只知他人口中的小小姐已是不在，今日之后，她便叫做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