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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四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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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秋水自述——————————————
我捡回来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那孩子有着寂寞的眼神,仿佛在害怕什么。我问她话,她也不回答,给她东西也不接,我生气了,跑到一边不理她,她却又呆呆地看着我。
我跟她说,既然我们长得一样,你就来做我的妹妹吧。她不言语,我以为又像以往那样石沉大海,却谁知过了许久后,她拉着我的手缓慢却认真地点了头。
我兴高采烈地把她带回师父那里,让师父收她为徒。师父号了她的脉,说她经脉异于常人,不能练武。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失望,因为她拉拉我的手,脸上写满了安慰二字。
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在那个地方,成天被逼着学琴学画,一不小心就要挨板子,却不许哭。我记得那时也有几个小妹妹,拉着我的手把我视作唯一的依靠。我最大,悟性最好,老鸨只有在看到我时脸上才有点笑容。噢,我指的是对青楼里的人,对青楼外只要是男人她都笑。
我还记得自己拉着她们的手,说别怕,有我呢。
可我最后还是弃她们而逃了。
现在我几乎不敢接近那个地方,总觉得会有几个女人冲出来拉住我,说姐姐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不是说好要和我们共生死的么。
我把这些讲给这个孩子听,她忽闪着大眼睛仿佛懂了又仿佛没懂。我知道自己讲得语无伦次,不禁失笑。她看我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虽然我敢打赌她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真奇怪,她明明和小时候的我一模一样——噢,除了泪痔和酒窝——但我看着她就是觉得舒服,莫名其妙的舒服。
难道我其实很自恋?
我喜欢照镜子,设想她长大后的样子。她这么粘我,多半嫁不出去。我甚至想好了等我嫁给师哥,生三四个孩子,就让她帮我养一半。小孩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时,她肯定也是这般浅浅地笑着,懵懂的样子。
她并非不能发声,只是不会说话。我教她说的第一个词便是“姐姐”,就像母亲教孩子叫妈妈一样。她学得很快,仿佛这个词已经在脑海盘旋已久了一样,以后哪句话她学得都没有这么快过。
我想教她说“我是李秋水姐姐的所有物!”,想想还是算了,会被叫变态的吧?
我在那个青楼遇到以前的那个老鸨,她早已不认识我,我却依然被吓得跑回家蒙在被子里半天。那孩子爬过来,短短的胳膊用力伸开,抱住我,嘴里说着“不用怕,我们都有无奈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是不是她其实也经历过很多?
如果世界上有,那她一定就是那长不大的妖精。长不大多好,等我给师哥生了孩子,说不定她比那孩子更像是我生的。
我已经规划好我们的将来——甚至规划了好几个版本。
但是有一天,她便消失了。正如忽然间出现一样,她消失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任何痕迹。
————————————童秋云自述——————————————
师妹不知道从哪整出来一个小妹子,和她半点也不像。顶着和那小贱货一样的脸蛋,看着就让人讨厌。
可奇怪的是,你看着她的侧脸、背影都讨厌得要死,然而等她看向你,便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和那小贱货不是一个人,实在是太明显了。
那小贱货眼中永远冒着算计的光芒,嘴角的笑容透露着强烈的占有欲。我早就知道她是那种性格,小时候爬树摘果子,她刚爬上去回手就把必须踩的那根树枝切断,最后导致自己下不来,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她有着强烈到可怕的占有欲。
可那个孩子的眼睛平平的如墨石,里面什么也没有,也如潭水,吸收身边人的各种感情,却听不到回音。
师妹塞给她一个苹果——她对自己的占有物倒是大方得很——她便在手里拿着,定定看着仿佛上面刻了字。刚要低头咬时被我抢过来,她便依然反应慢半拍地转过头看我,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浅浅地笑着。当然,师妹跟我打了一架。
那天她忽然说,“他是无辜的,你也是,我们都是无辜的”。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被我杀掉的那个男人,挣扎着说他什么也不知道的面孔。
我手里的剑架在她脖子上,厉声问:“是谁告诉你的?”
她只是呆呆地看了看我,说道:“昨天你杀了向你搭讪的男人……我看到的。”
我略微尴尬,讪讪把剑放下,说道:“噢。”
我以为她要问什么,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我们都是无辜的。”
当人用刀捅你的身体,你便应该挥刀反抗——那要是有人拿刀捅你的心灵呢?
我一直很想问问她,你有没有杀过人,但是一直没来得及。
其实我应该知道答案。
————————————无崖子自述——————————————
我无法抑制地想看她其它的表情。
第一次见面,她站在樱花树下,就像走失的孩子,双眼迷茫地看着远方。也许是幻觉,我以为她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因为她的眼睛是死的。
然而师妹走过来时,她整个人都活了。虽然还是不开口,却似乎每个发梢都在飞扬。
师妹介绍她时,就像在介绍自己的所有物,说得天花乱坠,眉飞色舞。而她只是在旁边笑吟吟地看着师妹,我打赌师妹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跟在师妹后面,执着到偏执的程度。她不能学武,师父便教她一些写字画画的东西。她学的还算快了,却总是兴趣缺缺。事实上,她唯一感兴趣的事就是我们练功时坐在一边,盯着师妹不知道在想什么。
师父说这就是所谓的雏鸟效应。
雏鸟在孵化出来后,会把见到的第一个生物当成自己的母亲。每个人对自己的第一次都记忆犹深,并拥有着强烈的执念。我想我也是如此,第一个无法理解的人,我想看她露出满足和平和以外其它表情的这个愿望也已到了偏执的程度。
我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
她眼神透着绝望,不停问我可不可以去看师妹,哪怕一眼,哪怕只在暗处。
我丝毫不满足,究竟为什么?她的眼里依旧只有师妹。明明我才是伤害她的那个,她看我的眼神竟然没有憎恨。
我还是点头了,也许隐约觉得如果不这么做就真的一辈子都看不到她了——看不到不是更好吗?无法掌握的东西终究比较危险。
我到底想从她眼里看到什么?绝望、受伤、失落、寂寞、满足、迷茫……都看过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师妹到底有哪里好?
也许便是这时开始的。为了了解自己的愿望,开始注意起她眼里的感情;因为她总是看着师妹,所以注意起了师妹。我一度以为自己爱上师妹——事实上,很久以后我也无法肯定地说自己是否就真没爱过师妹。但最初,的确是动机不纯,我对不起师妹,我一直在忏悔。
在无量山底为师妹雕刻玉像,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身穿师妹儿时师父买给她做生日礼物的宫装。我想她长大了便该是这个样子。眼睛是我最满意的地方,不管你走到哪个方向,她都在看你。
——她都在看我,只在看我。
玉像表情不变,不知不觉还是雕成了她常有的那个表情——浅浅的笑容。不知何时我唇边也挂上了这样的笑容。如果你是这玉像多好,乖乖地呆在这,不会再那般随时便会随风飘走,不管我走到哪,你都看着我,这样多好。
我还记得她临死的时候,依然是十二岁的身体,冰清玉洁的样子。
她眯着眼睛仿佛在想什么,再看过来时乌黑的眸子中终于有了我的倒影。我还记得她说:“等我转世为人,便会来找你。那个时候,你就不会赶我走了吧?”
我大约是太惊讶,竟然没有回答,她就这么闭眼去了——如果时间足够,我会怎么回答?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清楚。
但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究竟想从她眼中看见什么。
——只是想看见“我”而已。